第158章

  黛玉接了果子,小丫头端水过来就退下。林言自己挽了袖子,一面洗手,一面又跟黛玉说着这一路上的见闻。
  黛玉早在听说他一日间赶去两个地方就皱过眉头,只是心知这是不得已的法子,已然在心里疼过。这会见他平平安安回来,样子也还好,便不揪着再度说。
  “我见着屋里好像添了点摆设?你把杨府的姑娘接过来住了?”
  “倒不是接过来住,只是小姑娘姊妹两个都讨喜,我很愿意叫她们常过来玩一玩。”黛玉想到杨芷姊妹二人,不觉笑了:“她们可不肯留宿呢。”
  林言见她这般笑,立刻就明白那姊妹是多么聪敏灵秀,登时放心许多。见黛玉还朝他看,心里仍不能彻底放平,又追问道:“这段时间,没别人叫你为难吧?”
  “为难我的是没有。”黛玉看上去话里有话,她朝紫鹃、雪雁示意一下,那二人会意,便各自在门内门外守着。
  “这是......”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黛玉的眼睛微垂一下,很快又抬起,眉宇间带起些思索。
  “我也得了一份官商勾结的罪书。”
  第150章
  查虫害催见虫斗
  张家的二爷其实是按个文人样子栽培的。
  他生母不是原配,却也不是现任——顶上头的大哥,早早丧母,得了父亲爱惜,手把手带着学生意。后面一个弟弟,幺子,又还有母亲,父亲念着继妻的情面,总不能太忽视他去。
  于是轮到张二爷,便是‘瞧着他自己还学出些文气’。
  那都是大哥还活着时候的事,现在也只是大哥死了,弟弟又没长大的时候的事。曾经的不加教导在他如今的木讷之前做了理所当然,父亲时时叹气,说‘也就是三儿年纪还太小’。
  于是张二这会似乎掌了事,但时好时坏的,并不平稳。
  不过张二当然也有他的好处,读过太漫长的书,多写几个字,这会外人看着就格外有用处。
  “忆湘、忆湘——”
  他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做别的都有个坏习惯,自己一笔写过,并不肯看第二次。但他的妻子是位极富有耐心与包容的女子,也认得几个字,于是便做了他那些文章的‘监督’。外人给出的一点相关称赞,张二也不吝啬分一半予他的妻。
  这是个坏习惯,也是他的坏脾气。张二奶奶不能当着她丈夫的面更改任何字句,她自己也不想看到虚浮在水底下那些扭曲如海草的痕迹。于是只将纸页端在手里,很虔诚似的停顿一会,说:“二爷的文章是一篇胜过一篇。”
  张二因此感到得意,于是便刻意不在这一处流连,专心问起妻子的进益。
  “你近来也见过州牧夫人了?”
  “只是伴着郑夫人见过几次。”张二奶奶说着,意有所指般道:“州牧夫人身子不大好,连官家夫人见得都少,更何况是我们商户。”
  “唉!”张二比应该叹气的声量更拔高三倍地叹气,叫个眼盲人听去,还以为是朝廷打了败仗,这会正要割城让地。叫个耳盲人看他神情,又疑心是家里遭逢大不幸。
  “若是当初跟州牧再要好些,现在做事也更容易了。”张二奶奶很仔细地把那文章‘丢’在一个不叫人觉得敷衍的位置,继续道:“那还是宗亲呢,多些交情,没准儿咱们也能做个皇商......”
  “哪里是这样轻易的事。”张二有些取笑妻子的异想天开,又满足于她的天真市侩。方才的话在他心里拨弄下半点涟漪,很快又被另一张粉白的胖脸取代。
  “好了,你这会出去,也记得去拜见母亲娘家的人——别叫人数落了规矩。”
  从前大哥出去做事也就罢了,现今弟弟都还没长大成人,怎么就叫他们先欠下人情了?张二奶奶背过身,暗地里拧一下眉毛,回过头来又是温顺柔软的样子。
  “嗯,记得了。”
  树上的叶子已经有些干枯,却至今扒着枝头不肯落下。一阵风来,发出十分酥脆的咔嚓声。
  林言今日回来得更晚些——他这一次出访成效显著,政令推行轻易,却也更忙碌些。同时他并不肯做自己家庭的旁观者,不愿做那个‘忙碌的老爷’,而很高兴自己也投进热闹的交谈里,并不介意自己也做一段谈话。
  只是淮越的丫鬟婆子对他总是生疏,言行便不大自如。好在黛玉很会体谅人心意,见她们拘束,便也不强要热闹,只叫她们自在去忙。
  林言因为自己制造出的一段尴尬,冲黛玉做了个憨态十足的笑表情。
  “手伸出来吧。”
  “怎么看出来的?”林言笑一笑,老老实实把手伸到黛玉跟前,他的手腕处正有个核桃般大的疙瘩:“我已在府衙那边涂了药,褪了红,只是这会还没消。”
  “你抻袖子把手放桌子底下,我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在哪里叮这样一下?”黛玉见这一口份量十足,不禁蹙眉:“淮越的虫蝇,实在是贪吃得可怕。”
  “就在东边林道。”林言叹一口气,看黛玉为他涂第二次药,自己也有些发愁:“那边树多,现今又引去水道。淮越的百姓原本还涂些当地的偏方在身上,那时候这虫子还有惧怕。如今一段时间过去,它们也是越发好了胃口,寻常药草竟奈何不得。”
  他已经去过几次,没回回到府衙都涂药,回家时便也消去。谁知过去几天,那药效便是一日**地奈何不得虫蝇。
  “那民夫可怎么办?”黛玉想到那边日日都有人在,涂药间隙,又朝林言看来。
  “府吏可以轮班值守,民夫却劝不动。前番许诺多劳多得,这会叫他们少劳作,反而遭受埋怨。暂时只好联系商户,由官府收购些药材叫民夫取用......”林言这一段时间的额外加班正是为这一件事,如今也到了深秋,这里的蚊虫却全无蛰伏之意,每日得意洋洋,生怕别人不晓得它们在这一代的兵马。
  林言这手腕上的一个疙瘩是好运,同行的官员里,被咬上四五个的亦不在少数。
  且他们也只偶尔去一次,于那边是蚊虫是‘加餐’,‘主食’仍然是日日都去的民夫。
  “还有的,只每日早晨叫孩子来点卯,晚上走时再记一次名——这虽是钻空子,但想着哪怕叫一个孩子少挨几口,也就当作不知了。”林言一想起那些半大孩子细瘦的胳膊腿上也肿着核桃样的疙瘩,心里就一阵沉甸甸的堵得慌。又知道他们是辛苦太久,存了‘多一日好一日’的心,由是更说不出半句指责。
  水绿的膏药在手腕上揉搓着化开,更深的忧虑却在二人心头堆叠。黛玉与林言皆知要紧的不是每日多劳少劳,而是......
  因蚊虫升起的疾病。
  官府自然可以直接将百姓驱离,可好不容易换来的信任赚不来第二次。那些见过沈大人强硬样子的官员商户,再见他在当地百姓面前的样子,一晚上就把牙咬碎了。
  “你之后预备怎么?”
  “这几日夜里都叫人燃了火把围杀,飞蛾向火,这边也差不多。”膏药渐渐没了痕迹,林言苦笑:“若是蝗虫都还好,这边有治蝗的先例,这会深耕荒土正好把虫巢破了。没奈何这些虫子群大个小,又从林子里来的,若要翻山可是项大劳动。”
  黛玉没吭声,只听着林言继续说。
  “我是想,既然简单放置驱虫草药无用,不妨直接种植——挖掘得深,也能破些虫巢,待到将来更是一笔收入。”
  话到此,黛玉便已了然他这会的烦忧。林言话里显然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这会还没解决,只能是方法之外又出纰漏。
  “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且不是张老板那边。”
  “这都能想到?”林言不意外黛玉能想到这个,但没料到她直接连张老板都排除了。听黛玉这般笃定,林言有些不解,连忙牵住黛玉的手腕,好奇道:“姐姐,请你与我解惑,你为何这般认定就不是张家了?淮越一带,论起商户,他们家可是领头。若要说官商勾结,他们可是‘匪首’。”
  “就是因为这个。”黛玉被他探过来的小狗样子逗笑,轻咳一声,正经答道:“树大招风,他们前番在你这儿没讨得好处,更怕在你心里记个坏名声。现今主持修建学塾且忙不过来,只怕不敢在这会露头与府衙的人多牵扯。”
  “且我悄悄听过,修缮学塾是他们领头,出了好大一笔银子。若要再掺和种草药,只怕就要周转不得。”黛玉说到这儿,又扶着林言的手腕,看那好像没多大变化的疙瘩。那疙瘩依旧核桃样地隆在手腕上,和其他地方的皮肤一个颜色,却恶狠狠扎着人眼睛。
  “你这会还没发令,想来也是还没查出是哪个官员往外面透消息了?”
  “是。”林言反手握住黛玉,指肚细细摩挲黛玉的掌心。他停顿一会,方道:“这件事说来是‘提名头,卖人情’,到底我最后不一定择选那一户。可淮越已经吃够了这一处的苦头,我不能在此时开一个草草放过的先例,免得往后叫他们又存下侥幸。”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