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一只猫钻过帘布的空隙,迈着骄矜的步子朝这边走来。林言坐得高些,只能看见它背上的长绒,猫的尾巴高高扬起,越向上的毛便越长,像是刻意举着的一面旗。
  屋里来了不太熟悉的生人——林言感到有软乎乎的在他的脚踝间绕来绕去,只是这样的嗅探只有一息。那猫跳上炕沿,拿脑袋顶蹭王妃的手腕。
  “您怎么忽然养了猫?”林言记得家中还有落难的鹦鹉,他以为王妃更喜欢鸟雀。
  “猫母没熬过冬,它那些兄弟姊妹也只余下一个。恪静听它在院子里叫得凄惨,心里不落忍。原本是小丫头们逗着玩的,只是这猫儿精明会讨好人,也就这样养起来。”盘在王妃膝盖上的猫探身在桌子上,隔着一点距离去触碰林言垂在炕桌旁的袖摆。王妃看着猫咪动作,忽然道:“你想要怎么办?”
  “皇上对我心生不满,原因不外乎是我用了太上皇赐下的宝剑,却转头‘威胁’了他属下的宗亲官员。但我自己现如今也有一个宗亲的身份,即使他不满,但我问心无愧,不怕他查出什么。”
  “你该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边可还有你相识多年的旧友。”
  “皇上若是真的想在我身上安上些罪证,为着避嫌,要调查的便不会是傅大人。可即便有别的官员来查,我入仕日短,参与的公务不多,又哪里有错处给他们寻?”那猫儿不耐烦,跳到桌子上,一双眼睛炯炯望着林言。林言笑了一声,伸手到猫的鼻端给它嗅闻。
  “唯二能做文章的一是南下,其二便是我北上去北阆之时。南下时最大的错处便是用了尚方宝剑,但水患得解,太上皇也不会任由皇上借此事折损他的威信。”
  “那北阆呢?”
  “我在那里唯一做的,就是查城中缺粮一事。”林言有一瞬间的停顿,他呼出一口气,继续道:“和秦家的公子一起。”
  “那这里面可有太多事可以做。”
  林言点头,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些笑意,看起来并不为这件事感到担忧,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王妃只觉得那股奇怪的心绪加重,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听林言继续说下去。
  林言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知晓您辛苦隐忍多年,不会令您在此事前功尽弃。”他抚摸那只猫咪,像是王妃此刻抚弄沈昭昀的脸颈。
  “但今后若是无事,您还是不要随意将林姑娘邀来府上。”他缓慢地说着,形影渐渐消散,眼前又是昭昀担忧的眼睛。
  “威胁和保护,您应当分得清。”
  这一回治水却遭弹劾,试水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可大可小的过错。但是理清头绪之后,林言更不会被这样的事影响心情。
  他的师父惯是狂放心性,师兄也不认为他多登门是什么累赘。但林言总不好令他们也落到这样的注视中,于是近来反而去得更少些。
  斐自山对此颇有怨言,毕竟他为着这个小徒弟,可是捏着鼻子容忍窦止哀登门和斐茂重叙友谊。
  他甚至想不起来儿子什么时候和那逆徒有了友谊!
  眼看到了他的寿辰,斐自山的徒弟自然不能缺席。且林言又几乎是师父养起来的,师徒之外还多一层类似父子的关系。这一回被师父叫去,他也打算跟师兄知会些之后的主意。
  而今天黛玉也被斐夫人邀来府里。
  段小夫人刚生产完不久,斐夫人不忍过度劳累她。可她自己的年龄也大了,精神不济,便寻黛玉过来帮衬。
  三个人一起忙活着也算有趣,既分担了那些繁琐事,又能彼此启个话题。
  斐夫人从前还教过黛玉料理事务的窍门,段小夫人也习惯了这位‘小姑婆’,两个人谁都不觉得黛玉不该管理斐府事。
  摆宴请客,斐自山朋友不多,但斐茂的同僚并其他敬慕宿儒的都会登门贺寿。这会段小夫人被叫去看女儿,黛玉在一旁细细点着名册,却忽然听见斐夫人道:“今日大公子也来府上了。”
  笔下未停,黛玉只笑。斐夫人看她一眼,又道:“你跟大
  公子......”
  她这时的语气有些低,黛玉朝她看去,正见斐夫人叹一口气。
  “玉儿,你惯来是聪明的,我不信你不知他的心。只是他有心,你可有意?”没等到黛玉回答,斐夫人便道:“你若没有这层意思,今后我便替你挡着些。这里不比王府尊贵,但总还算他的师门。你不必担心,也不要落了糊涂,踏错了去。”
  斐夫人说到这里又是一叹,搁下手中的册录,坐到黛玉身边去。
  “你俩自小相依为命,自然感情深厚,再没旁人可以相比——只是眼下情势复杂,我总是担心......”
  她抬起手想要梳理黛玉的头发,可落下之后却捧起黛玉的脸颊。
  “但你是有主见的,若真的想好了,今后我也算你的娘家人。”斐夫人说到这里又笑了,枯燥的岁月漫长,留下的依旧是一个温和又善良的女人。
  “老先生不管内院事,我还爱护得了你们。你若是想见,要与他说清,我便还是跟从前那般安排。”
  黛玉闻言,不觉眼眶一热,她捧住斐夫人的手,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可还不等她点头,‘从前那般’的侍人便过来请安问候。
  “罢了,许也是我白白担心。”斐夫人在黛玉腮上捏一下,轻声叫她过去。
  她看着黛玉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思量半响,在名册上又删去几行字。
  第120章
  见真心彼此声音
  人一旦上了年纪便开始畏寒,早春的时节尤其如此——也许因为那样刁钻的凉意总执拗地往骨头里钻拧,使人轻易联想起奈何桥下洗髓的河流。
  贾母房中仍燃着炭火,顶上铺着水果,一应燃烧便使屋子里弥散开果香。贾府里的姑娘这会皆在老太太跟前,说笑逗趣,却各人都隐约是小心姿态。
  老太太心里不大安乐,自觉是长子不将老母放在眼中,不事先与她知会一声便要为女儿择婿。不过幸好迎春不是她放在心意上的孙女,但因着这一桩提醒,又有另一重烦忧提上心间。
  两个玉儿。
  宝玉早已到了年岁,但在世家间的交结却落了尴尬的位置——属意的无此心,有意攀扯的却又落不到眼睛里去。偏宝玉自小就是痴心性子,不如意又犯了呆病,木直直倒在床上,她只看一眼都是窝心的疼。
  而黛玉——
  自己狠心的女儿早早离了人世,留下这一点骨血,如今却也彼此冷落了。贾母想到这一件事的时候竟有些糊涂起来,不明白黛玉怎么就轻易便疏远这边去。
  收养的假子另换门庭,但说出去却是另外的好事。洪流中的孤儿竟是宗室子,即便沈言不是在荣国府里长大,那名分上的情面都抛舍不开。
  贾母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沈言’这个名字,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心。
  黛玉也到了年纪。
  她这样年岁的女孩,大多该早早做了婚配。虽说留几年也无妨,可女孩大了,身边又没有爹娘,若是上心不够,难免令人揣测是怠慢了外孙女。
  可对象又是谁呢?贾母并不甘心把黛玉轻易嫁到别家去。
  驼色的窗格闪耀着金的色彩,最平凡不过的东西这会也清新可爱。
  黛玉坐在炕上撑着下巴,看着林言在眼前来回转圈。这有些稀奇,又有些好笑,因为林言走得太快,转身也太快——衣摆随着动作飘扬,像是胡女跳舞时旋作伞一样的裙摆。
  咚——咚——咚!
  胡女脚下踩的是鼓,此刻响在房里的却是林言自己的心声。
  他不知是转够了还是转晕了,摇摇摆摆扑到炕桌上。他笑得过分,黛玉已经看不到他的眼睛。
  “真的吗?真的啊?是真的!”
  黛玉拿帕子压在下巴上,别过脸去,只做一个叫他快坐下的手势。
  可林言这会完全糊涂了脑袋,看清黛玉的示意,却直接挨着炕桌坐在一掌宽的边缘。
  “你这人,实在分不得好赖!”黛玉有些无奈,但看林言整张眼睛都亮起一重色彩,眼神便不自觉柔软下来。
  可心底又怀着几分羞赧,那半副帕子盖在下颚,脸颊上的红像是从帕子上的两生花上窜起来。
  “姐姐,你现在还气么?”林言好像蒙了大赦,有记忆以来好像还没做过这样外露的高兴——即便是功名渐成的时候,他也只更多在心中发誓今后不会再轻易受人左右。但他也知道自己一声不吭谋了新的身份,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叫黛玉在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煎熬着。早也想认错,只是事实既成,他回不了头,黛玉也不是那只看王爵便觉终身有靠的。
  想到这里,林言不禁抿起嘴,那样子竟有些叫黛玉想起来他小时候的腼腆样子了。
  “你这会又晓得叫我姐姐?”黛玉听他自个提及,伸出手在林言跟前的桌上敲一敲。斐夫人为他们安排了更幽静的院落,这斐府中人更少,倒也不必非常顾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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