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从南边回来的人又带来隐隐波动的消息。黛玉挂心林言,更怕那不详的谶语。
  揽辔,是死是生,她还没能揭开这份迷因。
  可现今也不能叫她枯坐解谜——这些日子,淮安王妃仍时常邀她到王府里去。只是与从前温和的看顾不同,这样的时候,她却带了全然的提点之心。
  黛玉知道,王妃定然看出佛奴的心思,不然不会这样仔细周全地与她指点当今。
  这也是一份好处,映照在凡人身上的话语总要在凡间才能理清头绪。
  可黛玉有时听着王妃说话,却总是禁不住望见那白瓷样的脸庞上也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她本就肤白,那眼睛黑得便显得很合理。
  林言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太少,他并不全然知晓母子间相对该是怎样的心情。但黛玉早慧,天公不仁,虽只舍与她六年光景,她仍然能了解一位母亲的心。
  在黛玉面前,林言极少隐瞒心绪。因此黛玉知道他与王妃更像是合谋者的情谊。可是这些时候他去北地,又南下,讨茶方备暖衣,王妃又像极了一位失而复得的母亲。
  她矛盾亦不解,但在这一刻,恰是王妃过分的不掺杂私欲,才叫黛玉意识到无论是她还是佛奴,在这世上徘徊二十年后,留下的依旧只是他们自己。
  这似乎应当高兴,看似离去的人依旧与她最亲近。可这一刻念头落地,黛玉感受到的唯有伤心。
  她便是要将佛奴的一份也一并疼过去。
  好吧,等他回来,等他平安回来——
  黛玉在心里默默念着,只道纵然仙家定了命数,世间也还流传着人定胜天的传奇。
  天翁这时不作聋,不知是否对这一份念头一笑而过,催促雷公往凡间降下一道惊雷震慑。
  但不知这一道惊雷是否劈开人间腐木,林言却终于知晓前些日子里那些人隐约胆战的原因。
  一夜之间,甄家获罪,累世之家转眼间四分五裂。
  第112章
  漫谈心何人渡苦
  “可是姨母身子不舒坦?”宝钗动作一顿,与那婆子笑道:“每日辛苦劳神,这会乏了,实在也该好好歇歇。”
  “我的好姑娘诶——”这婆子眼睛过大,像是乡里庙中草草塑造的跟随小侍。有心做个精明干练的扮相,但心中懒怠,看去反而不精神。她还不如眼睛小点,得几分老鼠样的精明。也好过这会故作谨慎,更叫人看出她存心卖弄自己有多么灵通的消息。
  宝钗在荣国府日久,对这里丫鬟婆子的性子门清。但这会不动声色,只道:“这几日少见你到这边来,莺儿上回还说心里惦记。”
  “姑娘您不嫌弃,下回还上您那儿讨茶吃。”婆子‘哼哼嗤嗤’笑起来,旋即将声音压得更低。
  “是宁府那边奶奶身边的丫头说的——甄家落了罪,这会已经抄没家私,要押进京治罪来了。”
  “原是如此,既然有旁的客,那这会到上房去实在是添忙乱了。”宝钗有意不接那婆子的话,那婆子果然禁不住激将,急急道:“姑娘还不知道呢,是甄家的几个婆妇过来,急里急慌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无关什么,想来都是担心。”宝钗将此事存在心里,又笑道:“劳你提早告诉我,不然我凑到跟前只怕还惹烦厌。你原先也时常各处交好,到我院里,想来即便我不在,你也能自己领茶去。”
  “怨不得都说宝姑娘为人和气大方——”婆子听到这里,更是喜笑颜开,连连赞道:“不知将来落到哪府里得您的福气。”
  宝钗原没什么,听到后面一句却不禁一僵硬。又与婆子闲懒说上几句,方折返回自己房里。
  “你往林府里去,只说这几日得闲,又要去扰林妹妹清净。”
  莺儿不敢不应,可多看几眼宝钗,还是忍不住道:“姑娘,现今在贾府里——”
  “随他们说去。”宝钗背对着,只将眼睛钉在那晦暗的紫的幕帘上。她已然厌倦了这样的色彩,更悲哀妈妈每年换相同的料子,再听人家说‘不张扬’的单薄称赞。她们家住在这里已经几年年,听着传着各位姑娘可能的婚配,她却是空做了吊起的衣衫。
  妈妈盼望亲上加亲,哥哥还要荣府救急。那贾宝玉闹着说只情愿林妹妹,府里人也自觉见过探花的女儿,状元的姐姐——更希望借此攀扯恐怕要做王爷的姻亲。
  车轮滚起尘埃,街边算命的瞎子也看不见踪迹。宝钗攥紧手掌,直把袖口的团枝拧作水纹。
  她是听不得神仙口谕,却也不甘心就这样在‘后福’之前被拖进泥潭里!
  黛玉没想到宝钗会这样快就再次过来。
  从前在荣国府里,人人多夸奖她端庄得体,处事大气。可在这一处书房中,宝钗却做了诚实的伤叹。
  黛玉自觉与宝钗有些相处,但因后离了贾府中,那一点时间便不至交心深谈的程度。然冷不防瞧了泪眼,看去却是比素日的笑颜还要真切。又同为女儿家,更知晓彼此困苦,本心
  不是石头心肠,哪有不好生接待的呢?
  “你是来得巧,这壶茶正等着你,直待你来了才正好喝。”
  宝钗闻言亦笑,在另一侧榻上坐了,也一并去往窗外的水池。
  “只你不嫌我来得多,又占了你这书房的位置罢了。”
  “索性这儿现就我一人,权当与你匀一份清静的地儿。”
  “你也晓得我那处不清静呢?”宝钗笑起来,手里端着的茶盏竟有些洒泼。她很小心地拿帕子蘸去水渍,正色道:“甄家被抄了,你知道么?”
  黛玉早得了消息,之后底下铺子里的人也悄悄说着甄家的一些东西恐怕要在外面流露。宝钗这会提起甄家,她心中一动,道:“莫非——”
  “嗯。”帕子的一角湿了,晕染成更深的杏子色。宝钗倒意外黛玉竟知道甄家获罪一事,只是转念一想,心说她在外面,林言又不避讳,只怕消息还更灵通些。
  “是贾府的婆子私底下计较,说甄家来了人——”她说到这里幽幽一叹,颇自嘲道:“我家做些物什上的买卖,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这档子事。”
  “哎,好好说着,做什么又自薄自叹?照你这般说,我家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是连这一层都想不得了。”
  宝钗听出黛玉宽抚之意,她从来是要稳妥、要顾应人的,这会听得软语安抚却是鼻尖狠狠一酸。
  “原先在府中,只道你是个多心人。只恨这时离得远了,说得反多,才觉是七窍玲珑的心肝。”
  “人家好心宽慰你,偏你说话还要刺一句——下次不许上我家来。”
  宝钗禁不住笑一声,方才的自伤之意尽数散去。
  而也是她这一语,叫黛玉知晓甄家家私的去处——只是贾府中......
  她这般思量着,又听宝钗道。
  “前些日子的胡闹事,你......”宝钗虽张了口,真要说起那会抄检却拾不得用词。她虽在那日后便离了大观园,与母亲又回贾府中原先的处所——可这样的风波中,到底没谁能真切独善其身。
  一汪水流葬花魂,一场风来却是要尽数从枝头打落下去。
  这是丑事,按说该捂眼束口遮耳,旁人不说不看不闻。但荣府里的下人并没有这样的自觉,黛玉人在外面,但凡说起都是一层叹息。她自晓得那其中是怎样的光景,可只为外孙女,这许多年下来都劝不得,偎不近,使人不禁疑心世事当真有天定。
  而宝钗那时正在大观园中,黛玉虽不知具体情形,现在由宝钗自家讲来,更多只觉是添一层悲愤。
  “我不好自己说话,顶上还有妈妈哥哥做主意。原说你出了那边,边上又有个能干的兄弟,将来倒好自己决断。”宝钗这会说着还笑,只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道:“你也知道我哥哥不牢靠,那边瞧着他往后也没有什么主意,自然也半歇了心思——可你,林妹妹,府里这样的情形,纵使我不说私底下的盼望,你也该知道些。”
  她见黛玉没说话,轻声道:“公子他现今不在门庭,推说去淮安王府也不是正经的亲戚。林妹妹,你勿要怪我,只是老太太那边......你还是自己早做打算。”
  宝钗难得说这样的话,黛玉只觉脸上叫冷风扑来,立时晓得贾府中只怕又生出新的琐碎言语。
  眼见着对上一双含了水的瞳眸,宝钗喉间一梗,别过脸,复又扭转过来强笑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
  “好歹与沈大人相处些时日,算是晓得他的为人。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到外面走动的又担不得风雨。我那哥哥不说也罢,但总也舍不下母亲。”宝钗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眸垂下,再抬起时却是映了水意:“从前咱们说的,我还记得,也应了。只盼着有一天若真遭了灾厄,你能在沈大人跟前多美言几句。”
  她很不愿意见到黛玉心存谢意,盖因知晓自己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她决不会为此事再有多的动作,再往后只单凭他人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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