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林言当年在国子监中人缘就不错,同窗中许多都已经步入官场,到了现今,也很乐意多与他往来。斐自山脾气不好,但他的徒弟却是一等一的和气。国子监中有老先生犯别扭,可到底不好指责一张笑脸,又受用这份客气尊敬,大多也卖他几分薄面。
  且文人少不得一些傲性,心里看中,就不介意他究竟姓‘林’还是‘沈’。
  嘱咐自己的人手,也额外叮嘱陶安。林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期待筹谋无用,虽然这样的话只是想想都带着矫揉造作的味道。
  按理说这会正好大展拳脚,为主谋划。但林言先遭一冷,这会也不肯立刻改抱别家。
  且时局敏感,正好蛰伏以待后来。
  林言唯独不放心的便是荣国府里。
  淮安王妃是提醒了他,他俩的事——黛玉和林言自己心知肚明,外人可与此不相干。落在他们眼中,少不得就是林姑娘未嫁,长公子未娶。
  这是两件好事,也是两处为难。
  只是林言真切只给自己挣一个位置,成不成的,只要黛玉一句首肯。如今不知黛玉心中作何想法,但知道她至少无意于宝玉,于是便先紧着防备一二。
  算一算,贾府的大小姐封妃也很有一段时间。
  淮安王妃仍时常进宫里陪伴太后,虽有心打探,可深宫寂静,这位贾妃是缄默中的缄默。自己是花,却生做了影子一样,也是惹人怜叹的。
  尤其......皇上身子向来不好,只怕将来也指望不上什么一子半女。
  王妃那隐晦的神情还未散,朱红的宫门已在眼前打开。
  林言做了皇帝的子侄,来往皇宫内外便更方便些。他这一段时日做了‘惫懒’的臣子,皇上繁忙,也不多与他闲谈。
  照例说些场面话,叙些关怀。因为最近看林言隐约与这边疏远,于是又加上真心诚意的提点试探。
  林言声声应,早晓得在皇上忙着和太上皇周旋,已经没有心力在这场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危机里给他帮助,甚至隐约有些责怪林言怎么在这样的当口离开京城。
  林言领悟到这层意思,后牙磕绊一下,只把头埋得更低——高位上的皇帝看不到他的眼睛。
  不愿赌,也不能赌。
  京城里的宗亲不熟悉扬州,但林言是从扬州来的京城。那里是他们的家,那里的路他们也曾走过。
  更何况还有黎民百姓,十九年前的水灾够辛苦,不需要再多加一层惨痛。
  因此即便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不寻求真切的稳妥。
  皇上许了林言去,但说到底算不上支持,心底也并不信真切就会河堤崩。他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侄儿有别的用处,尤其最近傅正对于世子的彻查接近尾声,皇上还盼着林言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林言早在北阆一事中知觉自己的天真,这会也不觉得失落。自御书房中出来,看着这四角天空,想原来住在这里的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么?
  御书房的地砖生硬漆冷,隔着几层衣衫也怼痛了膝骨。
  回程时为他引路的似乎换了一人,林言没声张,在一路冷清中到了宫门外更僻静的无人处。
  “大人,此物您或许有用。”
  又一人出来,奉上一个一臂长的匣子。攀金龙纹趴在黑漆木,桀骜中带着肃杀的气息。
  它在林言的眼前被包裹起来,像是最平庸的一样物品,即将跟着林言离开京城。
  第109章
  沉舟侧不安心绪
  贾政的书房中新添一副墨宝,乃是一位已搁笔多年的大家再书。贾政从来爱惜这笔力孤傲刚劲,又因是侄子孝敬,于是更添一份自得。
  “赶巧得了,想着您爱好风雅,因此特意送来品赏。”贾琏恭恭敬敬立在一侧,贾政还赏着那墨宝,闻言难得笑一回侄儿。
  “就这样巧了?”
  “是侄儿我愚钝,瞒不住您慧眼。”贾琏故作为难,强笑道:“只是因着眼见三妹妹生辰,二妹妹又将得夫婿,便是旁的妹妹也日渐大了。那日是老太太提起,我便有心想请林妹妹来——便是大公子,不也有儿时的情分......”
  “这可不好胡乱攀扯去。”贾政再不问俗务,这会也晓得贾琏的来意。从前他与林言同在工部,旁人见着,自然觉得他们该更熟络。
  同僚对林言评价倒好,贾政自己思量,想着多因他本身不算无能,平时也不倚仗王府声势。这种情况下他再提旧日情分却好像存心攀扯什么,落了长辈的风骨。贾政不肯,且说实在的,他与林言的相处也实在不似贾琏期待的那般密切。
  尤其他此时又改放江西粮道,今次不过回来探亲。赶在这个当口巴巴凑过去,落在别人嘴里恐怕又落下乘。
  贾琏也晓得这般,只是他一时也没别的地方找去。林黛玉离了荣国府,他们跟林言的关系便更不紧密。空叫这尊贵人疏离实在可气,然而改换当年,谁又预见他有这样大的奇遇?
  他们家也有宫里的皇妃,若是得宜,求一道赐婚也生喜气。可惜贾妃却眼见着有心要把宝玉与薛家的姑娘凑一起!
  ——不是说薛姑娘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些年在一旁看着,薛家的产业早已经......
  一层一层皮剥落,繁茂树剩个半死白芯。再拖上个呆霸王做舅兄,说出来可算不得福气。
  贾琏这样想着,全不记得其中也有他自家的手笔。恍惚中见那墨字做了勒绳,漂浮着逼迫过来。他因此倒抽一口凉气,头骨开裂一样疼着。可再定睛一看,那虚浮的墨字又寂寂蛰伏回纸页里。
  想来是近日事情赶急,这白日里也发了梦魇。
  贾琏颇不自在地将这一幻觉丢开,又专心思量怎么再与淮安王府多攀交关系。
  这会头疼的并不只有贾琏。
  年年开春都要河道收紧,当地府衙上心,朝廷为表重视,也会派遣官员各地查询。每一年的接待都是大阵仗,尤其扬州富庶,少不得付出些孝敬。
  今年来扬州一带的却是熟悉人,昔年盐科林老爷家的公子,如今却换了王爷家的门庭。
  但山头拜过不好倾倒,这位公子虽已改姓,但眼见着就是对这边有感情。
  负责接待的官员喜不自禁又为难,想着得什么意趣才能叫这来历惊奇的大人满意。
  他们这里尚且算是美好的烦恼,但也有人家中是全然忧虑。
  吴先生这一次当然要一起去,可因为此事还涉及些官场倾轧,林言担心有人警惕,早早便使快船送他先行。治水也如作文,各人有各人的术路,林言本欲遮掩一二,吴先生倒是看得很开。
  “他们若担心我这‘鬼’叫门,你拿不拿那图纸,他们都是心里不安。”
  但作古的鬼和原处起尸可不一样。
  林言问过吴先生当年茅屋起火是不是意外,吴先生笑了一声,说火从天上来。
  他应了吴先生的笑,待他走后才另外作旁的安排。胸襟坦荡自然好,但也不能赤手空拳,白白被人算计——尤其手中有玄铁,就这样还叫人杀了,一时也说不得怜惜。
  林言出京前安排好一切,但唯独黛玉那里,他这一回竟没去。
  他唯一寄去的是回淮安王府后才额外置办的房契与田产等事务的凭据。
  船在水面上稳重地挪动,杯中茶水似一面向四方倾倒的假水镜,没有涟漪,又映照不出活人的形影。林言打开屋里的窗透气,正看到一艘小舟作了水里的白肚鱼。贴着大船的船身,灵活地在波纹里穿行。
  舟......济舟,镜子里浮现的是多年的友人,只是与往日不同,这时却是沉甸甸的心
  绪。
  秦向涛不是林言去拜访的,他是自己递了帖子来到淮安王府中。
  “你近来太忙,我与谦时聚过几次,唯独叫不出你。”秦向涛的眼睛定定注视着林言,他依旧好穿颜色热烈的衣袍,这会却坠着晦涩的暗。
  他从来不适合试探。
  林言的心也一点点坠落下去。
  “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旧日的友谊?”
  “我记得。”
  长风过,淮安王府微妙的静谧凝滞。不久之前,秦向涛还挂心王妃对林言如何,可在此时,林言在他眼中恍惚已经做了半个敌。
  秦家是有一位皇子的,而太上皇必不会属意。
  秦向涛不觉得林言做了墙头草,恰是作为朋友,他比敏锐的父兄更早地觉察到林言的变化,也知晓变化的原因——但他仍然存下侥幸。
  “我记得——”林言别过头,北阆的雪还凝固在眼睫上,他为友人这时候的好意感到酸涩——秦向涛疑心,但并没有告知父亲。所以皇上才没有更多怀疑,甚至在此事上允许林言主理。
  他还存着叫林言回来效力的心,是秦向涛无形间为他推迟一场危机。
  “那你何必……”记忆里,秦向涛的笑从来没有这样勉强过。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