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谦时还病着,我跟向涛都没有久留。”林言把茶杯端在手里,窗棂分出的太阳的格也把他框在其中:“说到这个,我听谦时说陈三姐姐也病了,府里似请了姑子念经祈福。”
“我上回去,她只有些气喘,脸色却还好——”黛玉皱一下眉,不禁担忧。
“谦时没多说,我也不好问,”那点太阳照在身上不算热燥,林言却觉得后脖颈毛得发痒:“我不日将往苏州去,姐姐平日若是一个人寂寞,倒是可以多去陈府。”
他没说荣国府的姊姊妹妹,黛玉有些预料。但她素来不肯为这样的人、事犯心伤,这会见林言刻意隐没,自己却主动挑明了。
“读了许多年书,现今看却是做了瞻前顾后的呆子。你只顾着周全,难道没料想万事有瑕,十全之美从来少见?这会闹了不慈不睦,按理也不是你暗室亏心在先,怎么自己竟领了不友爱的罪过?”黛玉见林言一口气把奶茶闷了,又气又笑,只把杯子夺过来:“你快不要糟蹋我的心血——从前都说你听我话,怎么这会竟像个空名儿?依我看,竟是个顽石样的脾气,我说过许多次,你只应着,回头又闷在心里惦记。”
林言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欲分辨说自己也是为姐姐着想,可回头又想姐姐从来没有这份想头,这般日思夜念也只空叫自个受累,不该强要谁去怜惜。黛玉见他支吾半天,耳尖红红,往下的话又咽回去,杯子里兑茶的奶乳滑滋滋甜进心里。
“我晓得你心思,谁因这事责备你,我头一个便是不依。这回是你我二人一并走的,你还不晓得我的心?那我才是要怪你。”黛玉抬手把林言的领口折平,那毛毛躁躁的痒意瞬间便消失。林言的眼睛在黑夜里转动一刹,再抬头时便恢复清明的笑意。
“我晓得。”他这一回才真是把所有‘只是’都按灭,外头太阳升高,框出的格子里的颜色亮得发金。
“原先还听管事媳妇说着,要赶着你往苏州去前去拜一拜,求个签。”黛玉又把杯子移到林言手里,这只淡粉的小瓷杯从来没有彻底离脱掌心,这会在林言手里,还带着另一人的温度。
“我若真去了,只怕还叫师父说我。”林言笑,黛玉也笑。
“也好,不然回头还得分神仙一份功绩。”
“姐姐。”林言叫她这句说法逗笑:“这一句话,倒像是我一准折了蟾宫桂。”
“我可不知道。”黛玉头一偏,自己笑了,于是又扭转回来:“我只预知得一件前事。”
“什么?”
“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准儿还在这里。”
第52章
好忘事回乡路上
“我忘了跟姐姐说眼见天热起来,晚上也不要贪凉减衣。”
林言冷不丁一句,说完又没声儿了,好像是文墨的错觉一样。但文墨很大声叹一口气,他头也不抬,想着姑娘再怎样都晓得增减衣物,何必哥儿操心?
更况且即便姑娘贪玩,紫鹃、雪雁两个也会惦记姑娘身体。
那一声叹息林言当然听到了,但他没理会,对着窗户望了半响,又道:“京里不会下雨了吧?”
文墨没法装聋作哑,他把几件衣裳收拾好,扭头跟林言道:“哥儿这是把姑娘当瓷娃娃了?”
还不等林言说话,文墨又道:“哥儿紧早睡吧,我是不晓得姑娘怎样,但你落了病,一准儿是我挨数落。”
屋里又静下去,只外面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文墨在陆地上睡得才安心,酣睡处还算绵软,他拿被子把自己裹好,
嘴角跟着露出笑容。
直到一旁的床榻发出‘咯吱’一声。
“院子里的早蝉都粘走了吗?”
“粘走了,哥儿,你当时一说,就叫人粘走了。”
一旁的黑影慢慢又躺倒下去,文墨却反倒坐起身来。
“哥儿,你在船上可没这样多心。”
“这不是一时想起来——行了,我不说了,你睡吧。”
“您就安心吧,姑娘再怎么样都好好在京里待着,总比咱们路上颠簸要好。”文墨说到这儿,隐约又有点生气:“旁的不说,就当这时候,要是船上有姑娘家在,遭那一撞也得心里惊慌。”
床榻上的影子慢慢又坐直起来,一松一紧,应当是在叹气:“等回去了,可别多嘴跟说出去。”
“我不说,姑娘也会知道。”文墨嘟囔一句,外面水声‘哗哗’响,又伴随着‘咕铃铃’‘咕铃铃’的声音。他侧耳细听,跟林言道:“是有人在捕鱼。”
“晚上捕鱼?”
“什么时候都有人捕鱼——有的鱼刁钻,非得晚上不可。”文墨呶呶嘴,眼睛往窗外去:“正拿东西引鱼呢。”
“我还不知道你竟然知道这许多东西。”林言觉得稀奇,但文墨没有回答他,于是林言也不追问,只和他一起往窗外望去。
他们还没有到苏州,现在所在的地方也不是渡口——这儿是一片蜿蜒的边角村落,临着江河建造,像是麻绳上多出来的一根线头。
停在这儿实在迫于无奈,好好行船遭了撞,船头破了,只能立刻请人修整。
林言对于所谓‘开门红,满堂彩’没有过多执拗,但原定好的行程被耽搁,他心里到底不快。幸好对面的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敢作敢当,行事算得上磊落。
“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修好——”文墨开始有些犯困了。
“修缮且急不得,不如现租一艘,咱们先往前走着。”
林言听到文墨嘟嘟囔囔的声音,慢慢的,那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只留下‘咕铃铃’的引鱼声。
这里太小了,并没有供过路人歇脚的馆舍,林言等人给了钱请乡人挪出些空房屋,又额外付出些,不拘什么食物。
门外的妇人已经路过三次,每一次从门口经过都要掀一掀她挎着的那只篮子上盖的花布。此处人家就那么几处,什么消息都传得迅速——这样腼腆的生意人还在少数,最令林言坐立难安的是有人领了小孩子来,远远指着他,偏偏叫人听清一句‘秀才老爷’。
文墨见他家哥儿耳上飞红,自己偷偷笑一声,接了主家婶子端过来的碗筷。这家大一点的孩子已经跟着爹爹出去了,留下小一点的,等娘照顾好这投宿的客人后再走。他擒着手指看林言吃东西,扭头跟小伙伴说:“我都说这个哥哥身上的衣裳会动。”
林言还强作镇定,耳朵已经彻底做了虾子红。
“那加上这一个,我们这里就是住了两个漂亮哥哥了。”
筷子搁下,没发出一点声音。林言招手叫两个小孩过来,一人手心放了一枚铜子。
“请你们跟我说说,另一个哥哥现到哪儿投宿去了?”
“住在最紧东边。”小孩子开始有些瑟缩,到了跟前就不敢叫哥哥。但或许因为林言态度很和气,说话又温柔,于是胆子略微大些:“我带着你过去。”
“有劳。”林言给文墨递个眼神,文墨会意,起身一并往外走。
说是最紧东边,但也不过经过几个门户。林言走到半途,还没抖落些新奇的打量,身后不知不觉竟跟了一众闲来无事的小朋友。
这一处小村是多出来的线头,其中的通路就是线头上的毛刺。林言朝着前走,后头却忽然坠了一声。
“林兄弟。”
林言回头,正看到一群小孩子身后立了个俏面郎君。
“柳兄。”他笑了一下:“赶巧我要去寻你,竟在此碰上——你这是做什么去?”
“我跟着来看秀才老爷。”柳湘莲大笑,见林言羞地连连摆手,方才止住:“你是来找我的,我也是来找你的。”
“柳兄是为何事?”
“昨儿撞了你家船,我再替我兄弟跟你赔不是。只是这会子往周边都问过,想要修好急不得,你的行程却不可耽搁。”柳湘莲一口气说下来,拱拱手道:“此事是我的不妥,但见你行事和善,心里实在愧疚——你别担心,我已着人租了一艘快船,我跟着你一起走,保准护送妥当——你寻我又是做什么的?”
“柳兄把我的话说了,又叫我说什么?”林言呼一口气,一时有些好笑:“我却正是预备租一艘船先走,这会原要与你辞行。”
“那不正好了,我与你一并去苏州。”
林言本和他并肩走着,说这话时正好回到渡口处,果然一艘小船早已备妥。他听得柳湘莲说到苏州,但见他性情好爽,便不隐瞒着试探什么。
“我并未与柳兄说过去处,不知柳兄是从哪里问得?”
“并非我存心去问。”柳湘莲眸中闪过一丝满意,想来很看好这样不打哑迷的交流:“你不认得我,我却听说过你——我晓得你是斐公的弟子,也知道你家籍贯姑苏。”
说到这会,文墨已经招呼小子们把些随身物什搬上船了。柳湘莲是个侠客作风,来去都轻便,没有什么东西要收,于是仍同在渡口与林言说着。
他正说来却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往林言眼前一摆,歉疚道:“早知你为人如此,我也情愿早与你结交——我从前还以为你也是个钻营角色,这会见了,才知是我落了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