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只是斗转半响,蝴蝶发昏,瞧着一香喷喷的花在风中颤,便忙不迭落过去。
  “二哥这回可算是得了趣。”林言眼看着蝴蝶落在宝玉的臂膀上,赶也赶不走的迷醉样子,禁不住笑出声。宝玉掸掸袖子,愣是没惊落这小生灵,于是两根指头捏着向外一抛,惋惜道:“可惜这会没空,不然正好带着给你姐姐看去。”
  林言的嘴角还上挂着,后牙却不自觉往下牙上一磕。
  然而宝玉对此一无所知,只还笑道:“你可别笑话我,回头传出去,我又得挨上些‘贪好脂粉’‘不上进’的数落。”
  “二哥这是什么话,我何曾漏过嘴了?”
  “哎,我的错,听凭你罚,只是请你千万别告我的状。”宝玉的脸上又赔起笑来——这很奇异,至少对林言来说是这样的:“你与你姐姐说一句,她要恼我许久的。”
  很长一段时间中,林言在宝玉眼中都是他林妹妹的陪客。比贾环显眼些,但也只是那样了。尤其林言常在斐府,后来又添上国子监,彼此生疏着,自然谈不上亲切。
  可这会他却竟拿出为人兄长的姿态,与最开始他俩一起往学里去又不同——林言走在宝玉身侧,道路两旁的植景渐渐看不分明,目光里只余下宝玉臂膀上的花纹。
  贾宝玉现正把自个儿放在和姐姐一样的位置,以跟姐姐一样的态度来哄他呢!
  这叫林言几乎恼火起来。
  他懂什么?贾宝玉懂什么?他以为林言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略一哄劝就能丢开手去?他凭什么?就这样好像已经做了他的‘姐夫’,替他姐姐来‘管教’他?
  笑!笑笑笑!
  你知道我怎么跟姐姐相处啦?你管我跟我姐姐说什么呢?我跟我姐姐说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啊?
  林言的舌尖品尝到一点腥甜,他后知后觉自己的牙齿一直咬在两腮。那两处不幸的肉现已失去知觉,只徒劳地溢散出血丝,融化在唇齿之间。
  最疼痛的时刻,林言已经被自己的心先一步烧灼到失去知觉。他后知后觉想到,或许其他人都喜见‘两个玉儿’。
  可姐姐呢?姐姐......
  林言想到黛玉,心里更加酸涩了。
  ——姐姐说他俩总要在一处,可跟姐姐在一处的并不只他一个......
  宝玉走得略前,并没看到林言骤变的霎那间。等他回头时,林言依旧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样子,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差别。
  “佛奴,你怎么走得这样慢?我可还急着早早结束,不愿浪费这样的好天光。”
  林言被忽然一句‘佛奴’叫愣住,还没回神,听着他后半句,心里却升起微妙的恶意与嫉妒。
  早早结束?二舅舅是叫他们去考问功课,等到他问,不知你怎么‘早早结
  束‘。
  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一句话吓了一跳。
  怎么生出这样的念头?盼着二哥倒霉,自己这是多么恶劣?那些原本也不全是他的错,人心如此,又岂是一两个人能够左右?
  他自己也是,长久不在姐姐身边,难道竟不许姐姐与旁人亲近了?
  宝二哥也好,也好......姐姐熟悉,他也算会伏低做小......
  最重要的是,姐姐熟悉......姐姐约莫,乐意?
  林言口中唾液都咽不下去,他在心里告罪,说自己不是想看二哥倒霉的。继而便加快步子,跟宝玉一起往贾政书房去。
  这里好像许多年都没变过样子,只是被时间刷上一层更冷的颜色。
  书房门口窗口的雕花未改,只是历经岁月,再怎样保养都变得苍老些。贾政也依旧在那里端坐着——书、纸、笔包围着,把他框在一个‘回’字里面。
  二舅舅老了。
  林言不得不留意到贾政胡子里的花白。
  他身边有的是这样年纪的人——陈大人、秦将军,国子监的夫子甚至学子。
  可贾政与他们不一样,他沉甸甸的,屋子里也昏沉。林言莫名想着这样的情景下该有一束阳光照耀下来,正如暗室中香炉里该飘出一缕烟。
  这样的烟得在顶红的帐子前才看得分明——窗户打开,阳光透射进来,帐子变得苍白,烟也再看不见。
  “叫人带去与你的书,可曾细细读过么?”
  “读了,幸得二舅舅赠书。”林言答着贾政的考问,看他捋着胡须满是赞叹,高排着的书架将背后映得泛出隐隐的红。
  贾政很喜欢林言这个外甥。
  勤勉,知礼,上进——读书用心。他好像是贾政给自己儿子的特写,被那些他喜欢的词生造出来。林言得案首的事传来时,贾政是真切的欢喜。命人奉了酒盏到太太房里,想着夫妻间对饮,为着这样的喜事大醉一番。
  可王夫人还是那副样子——他夸奖,她就夸奖。他若评判,她也跟着来。
  喝了几盅,贾政觉得不尽兴,心里且烦,于是又到赵姨娘那边。
  可这会林言站在他跟前,贾政又把那点不知怎么盘绕过来的烦心事推开。听林言拿他给的书里的内容作答,喜得胡子底下的嘴角都扬起来。一时竟羡慕起故去的妹丈,怎么走得好运,捡到这样的苗子。
  他在林言那里尽了兴,待到宝玉依旧严苛。林言在听着,不禁想也不应当是自己在心里许了坏的念想,这才叫二舅舅这般。
  凭心论,宝玉学问尚可。只是不尽心科举事,于是算不得贾政眼中‘上进子弟’一流。
  他们出来时日头已偏斜,宝玉并没怎么把数落放在心上。在院子里蔫头耷脑,出了小门,摸一把脸,笑容又攀上眼睫。
  “佛奴,你姐姐这会应当回了屋里,咱们也过去看看。”宝玉招呼林言往前走,林言强笑一声,心里又升起些酸涩的不平。
  他宁愿宝玉一直对他念着‘林妹妹’,自然而然把他排除在外。也不想宝玉口口声声说着‘你姐姐’,理所应当插足到他与姐姐之间。
  这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姿态?林言一直以为自己与姐姐一笔林姓,当是世间亲密无二。可原来......原来还有另一个身份,明明把他们隔开,他却无法指摘。
  走至半路,有人来与宝玉说姨太太请姑娘们上她那儿吃茶。宝玉于是携了林言改道,径自往薛姨妈那儿去。
  屋里还正亮着,机灵的丫头笑着将他俩迎进去,薛姨妈又一迭声地叫再添茶点。
  林言谢过薛姨妈的好意,又跟各位姊姊妹妹问好,便往姐姐那边挨着坐下。
  “你可是抱怨了两回,这会儿人来了,你怎么竟要跑了?”
  “谁说我抱怨了,谁说我要跑了?”湘云刚站起身,听黛玉这一句笑。脸不觉一红,嘴上道:“我整整衣裳,见文曲星可不好露怯呀。”
  “你就别笑话佛奴了,他脸嫩,你把他臊走了可怎么办?”出声的却是宝玉,他嘻嘻望过来,却不知自己引起些惊诧。
  无论是迎春惜春,还是探春宝钗皆看他一眼。即便黛玉,心里也是纳罕。
  “爱哥哥,你这会儿怎么忽然摆起哥哥的款儿?”
  “我哪里——”宝玉抬手摸摸下巴,刚才喝下去的玫瑰汁子还回荡在唇齿之间,在他脸上也熏陶出香甜。
  “怪道你常与我问起他,我还奇怪呢。”黛玉拿手指掩住唇,眼睛在宝玉和林言身上打转。其中的探寻闪瞬即逝,看清林言眼底的不自在,于是道:“原来是存心窃了我的叫法,哼。”
  “怎么说我也是言儿的哥哥,兄弟之间哪有叫不出口的——佛奴,佛奴?言儿!”
  “哦,二哥,对不住。”林言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歉疚:“你不常这样叫我,方才又都在说着,我一时没留神,你可别怪我。”
  宝玉哪有什么脾气,嘻嘻哈哈的,只得道:“算你俩是一家,我就将这称呼还还给你姐姐。”
  这样的插曲好像并没有引来什么计较,迎春与黛玉交好,对着林言也能笑话几句。这时见他坐回去,又听他的一句答,登时笑道:“你们听,这会嫌咱们话多呢。”
  “迎春姐姐——”
  林言是与宝玉不同的另一番和气,加之年纪又比她们都小些,迎春探春等也乐得多逗几句。眼看他如今也有了功名,说起话来依旧是从前一般,心中亲近,言语也少了顾及。
  “好了,好了,知道你惦记与你姐姐说话。”宝钗听他们说一气话,本就高兴是高兴的氛围,这时更是不落笑脸去:“我家的点心这回是吃不得了,你心里另有滋味,上哪儿记挂这边的酸甜苦辣去?”
  “宝姐姐,你若是这样说,下回我便给你写一篇‘食味’,叫你知道我有多留心。”
  “好,好,我等着你的好文章。”宝钗笑得支不住,倚在桌子上,半扶着道:“白得你一篇文章,我心里过意不去,下回还请你们过来,咱们再玩去。”
  此时日头也不早,几人又笑闹着纷纷散开。林言看着宝玉凑到姐姐身边,两个人说着,似又拌嘴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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