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喉咙中干涩,那汹涌的,曾经险些将他溺毙的水终于安歇下来,顺着眼眶滚动一刻,化作眼睛里却带着比往日更强硬的坚决。林言把水喂给黛玉喝,脸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柔和。
  “既然这般打算了,我也给师父写信去说。”屋里氤氲开一些暖气,林言见姐姐的咳嗽止下,又摸摸她的指尖,觉得也没有那么冷了:“琏二哥问过我许多次,我都按师兄说的堵回去了。”
  听林言提起窦止哀,黛玉又笑一下。她挺喜欢这位来得及时的先生,而听其他的小丫头说,这位先生对她们也是一应潇洒又和气的。
  抬头看见林言正望着她,黛玉便牵了他的手,温声道:“再怎么,我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舟车劳顿加重,难道能叫琏二哥担这干系么?我自个的身子,当然是自己养着。”
  不再听林言滴嘀咕咕的‘还是宁愿没有生病’或者‘再过几日就好了’的孩子话,黛玉在心里叹一口气。正巧紫鹃进来叫她喝药,于是便一面捧了碗,一面又继续跟林言商量着其余的安排。
  父亲留下的东西尽都好好收着,贾琏并窦止哀双双要过目。一个来自母族,一个代表师父,在这一对姊弟失父丧母,亲族无人的境况下,这二位便是最势均力敌的看护。贾琏端得客气样子,窦止哀却也是笑脸温和。问起来,窦止哀只说:“林大人挂念子女,怎么不给我师父嘱托呢?只可惜我师父年事已高,这才叫我来的,且放心,一切都告诉我了。”
  然而究竟告诉了什么,别人不好问,他也笑嘻嘻的一字不说。
  这一月的课业是与秦向涛的书信一起到来的——两地路远,通信不便。秦
  向涛原本将信寄去扬州,还没抵达便听说他们已经往苏州走,因此便迟了许多。
  他登门拜见了斐先生,不知使了多少话术。总之,林言再翻看师父叫人送来的书的时候,已经有一封新的信夹在其中。
  秦向涛跟林言道恼,又请他转告家里人的问候。末尾在信里得意洋洋,告诉林言说他跟谦时也得了一句没有名分的‘小师叔’。
  林言当然把信跟姐姐分享了,那上面的字迹比从前端正许多,林言想向涛这次一定是好好坐在椅子上写的。
  黛玉评:是个豪放派的词客。
  得了姐姐的支持,又看到友人来书。林言心中多日连绵的阴雨终于放晴,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思索着,决心以最妥帖的方式处理眼前的事务。
  推说疾病是个好理由,但用的久了,难免叫长辈心忧。林言一封信写进斐府,之后的日子便在暖风和煦中悠悠。
  直到又一段时间后,一队人来到林家,宣告着林黛玉与林言彻底留在苏州。
  第21章
  敛春秋日月沉浮
  往苏州去的琏二爷将回来了。
  宝玉冷不丁听晴雯说了这事,欢喜得手都不知往哪放。原端在手中的一盏甜酒泼洒出一半,晴雯叫他的反应吓一跳,一面抖擞沾到袖子上的残液,一面又数落:“你自个不稳当,怎么连累了我?瞧我这儿——你得赔我的——”
  她的话且没说完,宝玉便从炕上蹦下来。一面搂了外衣往身上套,一面又道:“好,好,你自个挑去,那边喜欢哪个花样,裁个百来件,随你的。”
  “你干什么去?”晴雯不解,到底是替宝玉系上带子:“往日没见你跟琏二爷多么亲近,怎么这会听他一回来,竟高兴得不成样子了?”
  “我得找凤姐姐去,你——你记得把我从前收着的那些花笺香粉,还有旁的——全整理出来,我晚些时候用。”宝玉挣开晴雯的手,抬脚往外面去。晴雯怔愣一刻,急着追出去,却连个影儿也没留得。
  “怪事。”她嘟囔一句,到底去收拾宝玉要的东西。
  可急着到王熙凤那儿的宝玉却愣生生得一个晴天霹雳。
  “林妹妹不回来?”
  “嗯。”王熙凤查着账册,不轻不重应一声。抬头见宝玉失魂落魄,一矮身跌在椅子上,不觉笑了:“你林妹妹在她自家,回来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林妹妹当然得回来——她不回来,我,我......”宝玉说到这里,心中越发急躁,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林妹妹不回来,我可怎么活?”
  “你这又是什么话,你林妹妹刚回去一年,你就扯说些活不活的,往日可只见你乐呵着。”王熙凤说到这儿,嘴角不自觉拧出一个笑:“知道你俩感情深厚,只是你姑父刚没了,你林妹妹怎么都得要守丧不是?”
  宝玉怔怔抬起头,跟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似的。王熙凤见他这样,更加哼笑出声:“言哥儿的那个师父专程给他写了篇《诫弟子书》,要他安心守孝,静中读书,书中顿悟。又赞他徒儿小小年纪甘于寂寞,不骄不躁,让他这个师父颇为自得——那些个读书人,把这半篇书推崇得跟什么似的。”
  见宝玉犹在发愣,王熙凤便低下头。又翻过一页册本,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林家的儿子守得丧,难道女儿就守不得?”
  贾琏就是因此回来的,林家的儿女要守孝,他难道要跟着一起住上三年庐墓?
  斐自山很赞赏弟子的行为,且不吝啬与相熟的人宣扬。他本就得读书人推崇,一个‘孝’字又极为正当。斐自山没管林黛玉,他只说自己的弟子如何体贴、如何事父极孝,丧父后又如何哀伤,更说起他小小年纪庐墓而居,值得鼓励,值得表扬。
  ——可林言比林黛玉还要小上一岁,他于苏州守孝,荣国府难道能单将黛玉强接回来吗?
  无论贾母沉默背后是否气得心里发慌,斐自山都大张旗鼓与人宣扬弟子的孝顺。老师父看小弟子,哪里都跟个宝贝一样,那篇《诫弟子书》中有多少斐自山的得意暂且不提,林言到底是因为这一篇走到人前,又因为守孝避世而理所当然地免去争端。
  林言是势必要在苏州待足三年的,唯一可恨的是他将黛玉绑定。总不能真的是林家的儿子先以孝扬名,林家的女儿却要悄悄回外祖家。
  两个人相差只一岁,传扬出去,荣宁二府都丢不得这个脸去。
  可斐自山却好像没觉察这边不快,他甚至借着去世多年的亡妻的交情,请了几位曾在宫里的老嬷嬷,美其名曰‘恐怕小儿智薄,料理不好内宅主意’。
  你既担心,何苦写那篇《诫弟子书》?你既写了书,怎么又顾念你徒儿且年幼?
  邢夫人僵着脸笑,应和着斐夫人端庄贤淑的面貌。收下人家代替公爹传达的歉意,回头到家来还得看老祖宗沉默的眼睛。
  贾母听到斐府那边问荣国府可要添置什么,说可以一并带到苏州的时候,面上皱纹挤在一处,看不出心中喜忧。
  斐自山连皇上的脸面都不顾,贾母到底怕他给荣国府添上一个不洒脱的名声。
  “言儿的师父肯替他筹谋,这是好事,你们怎么一个两个哭丧着脸去?”她抬起脸,依旧透着慈和,只是眼睛里闪着泪色:“只是要许多年,那两个孩子恐怕要辛苦。”
  她一迭声叫人收拾出库房中的东西,又过问斐府那边情况。听说其中有几个曾经在宫里教导礼仪的嬷嬷,贾母怔一怔,良久才道:“言儿师父有心,他们既然来问,你们也紧快收拾着。与斐府的人员物什一并送去,莫要耽搁时候。”
  她细细吩咐着,见诸人都应下,才稍稍后靠。扭脸见宝玉神色怏怏,贾母心中一疼,方才压下的伤怀又涌上来。她摸摸宝玉的面颊,低声道:“我的两个玉儿,这时近跟前的只一个......”
  宝玉闻言,心中大悲。抱着老太太,同样忍不住哭声。
  旁的人好不容易才堪堪劝慰住。
  这满载两府人关怀的船历经不知几个日月,终于来的苏州。贾琏这时冲林言干巴巴笑着,只道:“我也算功成身退,没辜负老太太嘱咐。”
  林言也笑,想与他说些客气的话,冷不丁却听贾琏耳语道:“林哥儿,你那个师兄可要在这儿常住?”
  这时风早也暖和,林言却后脖颈猛地一寒。但他面色不变,黑漆漆的眼瞳动也不动。
  “师兄也说他不日就要启程离开。”
  “那就好。”贾琏掸去林言肩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土,笑着道:“这边毕竟还有你姐姐,他一个外男长居于此,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语罢,见林言只是点头,贾琏又道:“不过你自个也当心,莫要被人诓骗了去,那窦先生虽说......哎,我这是在浑说什么——言哥儿,你记得,老太太从来疼着你们,不会忍心你们受害。便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没什么大本事,护一护自家弟妹总是能够的。”
  林言依旧点头,脸上满满端得是认真的神色。贾琏见他听进去了,于是不再多说,且收拾置办妥当,随着来的那一班人回去了。
  苏州的林府彻底剩下姊弟两个——窦止哀去了庙里住,只偶尔回来看看他们如何料理家业,也确保这小姐弟俩没叫人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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