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楼主看到门口的云熹,很快掩饰下眼中的不耐,又仿佛是在解释什么,“他怕出阁的银子少,所以心气不顺,你不要在意。”
  云熹微微颔首以示明了,其实楼主解释与否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命运从入楼的那日起,便已不由自己掌控了。
  “你来找我,是否也有什么不满?”楼主的眼中充满了探索的意味。
  云熹摇头,“还有几日便是出阁礼,我想问问,云浅如今可安好?”
  云浅,是小他一岁的弟弟,当初他与楼主达成协议,将云浅送给好人家收养,云浅的卖身银子由他出阁的银两支付,算是他以自己为云浅赎身。
  云熹不觉得这有什么,父母被盗匪所杀,他和弟弟被人贩子拐卖到了“烈焰”,又被一同卖入花楼。是他没能护住弟弟,楼主愿意将弟弟送养,以他将来的出阁银两给云浅一个自由身,他应该感激的。
  楼主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又很快遮掩,没能让云熹看出端倪,“自是好的,你知道王大户家没有孩子,对云浅自是极好的。”
  云熹听闻,沉默着,迟疑着,张了张嘴,“我想见见云浅。”
  自从云浅被送养,他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弟弟了,如今就要出阁了,他只想见云浅一面。
  楼主眉头一凝,瞬间又恢复如常,“你要见本是没有问题的,但几日后你便要出阁了,旁人看到不说,若是云浅知道兄长在花楼中接客,你让他将来如何在张大户家安然自处,若是他人知晓了你们的关系,他日云浅又如何寻个好人家?”
  云熹有些急了,“我只想远远见他一面,不与他相认,也不行吗?”
  楼主望着云熹,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云熹顿住,他无法反驳楼主的话。
  楼主声音里充满了劝告的意味,“入了花楼便最好断了亲缘,对你好,对他们也好。”
  云熹沉默着,良久之后慢慢地躬身行了个礼,“云熹告退。”
  他没有再提见云浅的事,只是那离去的背影有些萧瑟,又仿佛有些沉重。
  云熹慢慢走回他的房间,望着华丽的摆设,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楼主看重他,从他入楼的那日起,便将楼中最好的房间给了他,将他当做富贵官宦子弟一般养着,就为了培养他身上的贵气,可即便在这里的生活比父母在时更好,他却从来没有归属感。
  出阁之后,别说不属于家人,此身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脸上原本的温柔卸下,终于露出了内心深处的痛苦,垂下了头。
  “喂。”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
  云熹抬头,看到青年倚门而立,手中端着一个针线盒,正是卫若。
  卫若也不等他开口便不请自入,将针线盒往他面前一放,在他疑惑的视线里慢慢说道:“依照规矩,出阁前的男子,要做些东西留给家人,代表对家人的留恋之情,我们这种出身,其他东西只怕家人也嫌晦气,做个香囊给你弟弟吧。”
  云熹神色一动,却没有说话,依然有些落寞,“我不想与他相见。”
  “那还不简单?”卫若叹了口气,“你做了,到时候找个借口出门,去张大户家门房打听少爷有没有采买,再买通铺子里,以赠品为由塞进去便是了。到时候他来取物件,你远远地看一眼便是了。”
  卫若的话说的很慢,看着云熹的眼神也有些怪,“明日楼中要布置,你找个借口出去,记得先去张大户家问门房,多打听一二。”
  云熹思量着,随后很慢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楼主说的对,我们这样的出身,不打扰便是最好的。”
  卫若眉头一皱,想要说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楼主带着裁缝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二人,“我带了裁缝来给你们缝制出阁的衣衫,既然都在,便一起量了吧。”
  卫若看着楼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骄纵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喜欢在别人房中量,你给他量完了再来我房中吧。”
  转身扭着腰离去。
  楼主望着卫若的背影,又笑看云熹,“卫若来找你,可是找你麻烦?”
  云熹摇头,“没有。”
  楼主又追问着,“那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云熹看了眼桌子上的针线盒,没有事无巨细汇报的心情,便又摇了摇头,“没有。”
  楼主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拉过云熹,“来,快量量,别耽误了做衣衫。”
  云熹犹如傀儡般地被拉着量完了,又犹如木头般坐在桌边,愣愣地出神。他以为他从入楼的那一日起,便已经放下了一切,可出阁在即,他发现他的内心还是不甘的。
  他本是清白人家的儿郎,他不甘心就这样一生沦落风尘。他只有云浅了,他只是想见一面。
  可他无能为力,他的命运一直拿捏在他人手中。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才缓缓起身,迈着僵硬的腿脚,朝着门外走去。
  为了彰显地位,楼中越是地位高的公子,住的楼层越高,而他与卫若,便是在阁中的第三层。若是他出阁之日能够卖个好价钱,他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这不是他要的……
  云熹有些神不守舍地朝着楼下走去,却在迈下楼梯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云熹身体本就有些僵硬,这一次猝不及防,身体摔倒在地,朝着楼下滚去。
  他翻滚着,在众人惊呼声中,躺在台阶之下,身体各处传来疼痛,他仰倒在地,望着台阶之上的人,烛光中对方的眼神深沉。
  楼主一声惊呼跑到了他的身边,急切地扶着他,“云熹,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儿?”
  云熹只觉得身体弥漫开疼痛,但却没有大伤,他摇了摇头,“只是磕碰了一些,没有大碍。”
  楼主这才放下心,看着台阶之上的人,瞬间黑了脸,“卫若,是不是你把云熹推下来的?”
  台阶之上的人嘴角抽了抽,神色却平静,“我也是听到动静才出来的,只怕他是自己脚下踩空了摔的吧?”
  楼主还想问什么,云熹拉了拉楼主的袖子,“与他无关,是我自己摔的。”
  楼主叹了口气,“你要出阁了,身上不要带伤,我让人送点药油给你,这些日子小心些吧。”
  卫若却慢悠悠地走下楼梯,站在楼主和云熹面前,“我倒觉得你不如去庙里拜拜,上个香祈福,求个平安免得犯冲。”
  丢下话,卫若也不看二人的神色,转身就走。但云熹就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他正待开口,楼主却抢先发话了,“别理他,若是犯冲宜静不宜动,你就呆在房中,哪里也不要去。”
  云熹点了点头,带着有些疼痛的身体,回了房间。
  可是躺在床上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体一阵阵地疼着,可他的眼前却始终是卫若那站在台阶上的眼神。
  虽然在知道他没有摔伤之后,卫若的眼神透着的是可惜,但站在台阶上,他眼底透着的,是怜悯。
  云熹不懂,但他还是在第二日趁着阁中忙乱的时候出了门,他去了寺庙祈福,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云浅。
  他已身入泥沼,唯愿云浅能过的好。可是当他为云浅想要燃祈福灯的时候,却怎么也点不燃,甚至烛火还不小心烫着了手。他的心没来由地不安,惴惴地跳着。
  最终他还是去了张大户的门前,询问着门房少爷有没有采买物品,他的怀中藏着昨夜连夜赶工的香囊。
  而门房,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指了指个方向,小声地说出两个字:“义庄。”
  云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的内心隐约有一个猜测,却又不敢去深思,只觉得魂魄都仿佛离开了身体,只残留最后一点灵智。就是这一点灵智,让他听到了门房的声音,“少爷几日前溜出门玩,失足落了水,没能救过来。”
  云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张家,他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到了义庄,根据门房所言,云浅被张家收养的时候,张家本无后,所以即便是个男孩也收养了下来,但就在云浅入了张家没多久,张家一举得女。有了女儿傍身又是亲身,这个收养的男孩便无足轻重了起来,甚至犹如一个下人般被使唤。云浅便是在夜晚使唤打酒的路上,掉进了河里。
  云浅未成年夭折,在张家看来是不详,又不能入张家祠堂。索性恢复了他原本云浅的名字,放入了义庄,一口薄棺等待草草下葬。
  义庄里,云熹终于见到了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他的面容已有些长开了,比云熹记忆里大了些,只是,他再也不能如记忆里那般,甜甜地叫自己哥哥了。
  门外,大雨滂沱,雷声震天。义庄里,云熹声嘶力竭地哭嚎着,他抱着云浅,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他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憎恨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甚至憎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云浅,让他与自己一同被拐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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