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好。我这就去西江,将她带过来。”贺承心里着急,听了南门迁的话,翻身便要起来。可他稍稍撑起身子,只觉得一阵剧痛炸开,仿佛胸腹之间的经脉再次被人生生震碎一般。
行动之中,经脉伸缩扭转,这阵剧痛本在南门迁预料之中,他快步上前按住贺承的肩膀:“别动!”
贺承疼得神志发昏,弱声问:“我怎么了?”
“你体内的几枚凤尾续魂针移了位置,得把针取出来。”南门迁将取针后重新钉入续魂针与接续经脉静养两个方案一口气说了出来,并不多劝,只问贺承,“你怎么想?”
正如南门迁和沈懿行之前猜测的差不多,贺承不会愿意在床榻上再耗费半年的时间,选择重新钉入凤尾续魂针。
可与他们之前的猜测略有不同的是,贺承决定重新施针前,还是迟疑了片刻——
要从头再受一遍凤尾续魂针的苦,他也是怕的,只是还有其他的事,逼着他不能往后退。
时间紧急,重新施针的时间就排在当天午后。若不是南门迁和潘妩一夜未眠,而他们又要求施针时要在场,贺承可能会要屠勇立刻手起针落,赶个早。
枕风楼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磁石当然也
是现成的。
半年前屠勇留了心,哪几处穴位落了针,落了几寸,都仔细标注记录了。如今他拿着当初那张图纸,沿着贺承任督二脉上的要紧穴位寸寸摸过去,发现一共有四枚续魂针跑了地方。
当初落针处空无一物。
相对于小小的一枚凤尾续魂针,人体浩瀚如海,经历过与陆岳修肉搏的惊涛骇浪,续魂针不知踪迹,当真是要大海捞针。
贺承脱去上衣,盘腿坐在床上。
他坐得笔直,削薄的肌肉紧贴着那副得天独厚的筋骨,虽然略嫌清瘦,却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毅。昨夜的新伤此时已显露出来,那一身层层旧伤疤上面,重叠着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经脉受损后,气息不畅,贺承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使这些新伤愈发令人心惊。
“是不是要先将之前的针取出来?”
贺承漫不经心地发问,手中捧着磁石的屠勇却是一抖。他迟疑着,看看沈懿行,又看看南门迁和潘妩,一咬牙一横心,近身过去:“是,您忍忍。”
手掌大的磁石被装在木盒里,隔绝磁力。
这是枕风楼数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块落星石,个头不大,磁力极强,当时打开木盒,五步之内的人身上所佩刀剑皆巍巍震颤,几欲飞出。
这样的磁力,用在如此的距离下吸附细小的续魂针,实在绰绰有余。
屠勇小心翼翼:“贺公子,那我就取出磁石了?”
贺承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取针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屠勇打开木盒,木盒中用雪白的绸布包裹着一块嶙峋的石头。磁石的磁力太强,离贺承也太近,屠勇甚至来不及揭开那块绸布,便见几道寒光从贺承身体里迸出,只听得贺承闷哼一声,身子随之微微一颤。
屠勇定睛看向自己手上的磁石。
磁石隔着一块绸布,已经将贺承体内的九枚凤尾续魂针尽数吸附出来。那九枚续魂针杂乱地横陈着,针尖素白透亮,针尾如一簇凤尾细长蜿蜒,自贺承体内勾出零星的碎肉,沾在雪白的绸布上,仿佛是凄凄雪地里,落了几点红梅。
从经脉里带出血肉来,是抽经扒骨的痛!贺承挺直的背已经受不住弯折了下去,耸出突兀的一段脊骨。他撑着膝盖,深深垂着头,气息沉而乱,半晌没有动静。
沈懿行担心:“小承,怎么样?”
贺承没有抬头应他,肩膀一颤,“哇”地呛出一口血。
潘妩早有准备,把在一旁晾得温热的汤药递给沈懿行:“快,喂给他。”
沈懿行接过屠勇递过来的帕子,擦尽贺承唇边的残血,一手扶住贺承的肩膀,一手举着药碗抵到他唇边,沉声道:“来,喝药。”
喉咙里浓稠的铁锈味与鼻间腥苦的药味交织在一起,教人难受欲呕。贺承下意识地躲着沈懿行手里的药碗。他疼得脱力,挣扎着躲避,其实也没力气挣脱出沈懿行的桎梏,只能咬紧了牙关,将那碗黢黑的汤药拒之门外。
“这是阿妩专门配的药,止血养气。”南门迁指着磁石上的星点血色,“强行取出续魂针,是勾出了血肉的,不辅以汤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再次落针。你若想快些启程去西江,便乖乖把药喝了。”
贺承攀着沈懿行的手臂,挣扎着抬头:“我明日便要走。”
南门迁几乎要气得发抖:“你明日能下得了床,我就放你走。”
“多谢前辈。”贺承抬手扶住碗沿,一口气将那碗腥臭苦涩的汤药灌下去。
那碗药苦得令人发抖,几乎在咽下汤药的那刻,恶意便从胃腹里翻涌上来,贺承身体僵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强忍着。许久,缓过最初的那阵难受,贺承脱力侧倒下去,正被护在一旁的沈懿行稳稳接住,轻手轻脚地扶他躺回床上。
沈懿行问:“觉得好多了?”
贺承点头,黑亮的眼直勾勾看向南门迁:“前辈,什么时候能施针?”:
第56章
重新在九处屡受重创的穴位上钉入凤尾续魂针,是连久在枕风楼刑堂供职的屠勇都想象不出的痛楚。
好在,这一回南门迁和潘妩都在。
他们要求将取针和施针的时间安排在午后,并非真的为了休息。医者仁心,病人奄奄一息地在房间里躺着,他们夫妇二人哪里能睡得安稳?花了半天的时间,请屠勇仔细说明了凤尾续魂针的原理后,南门迁将续魂针进行了细微的调整,仔细斟酌了落针角度和刺入深度,而潘妩忙着往针尖和针尾上分别淬了药,经过此番权衡,既减少施针时的损害,也为未来贺承进百花谷取针提供便利。
饶是如此,续魂针入体后,针尾紧紧勾住经脉,还是会牵扯出剥皮抽筋般的剧痛。
九枚凤尾续魂针依次入体,贺承几番昏厥过去,又被剧痛刺激着清醒过来。钉到第八枚针时,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闷不吭声地靠在沈懿行肩头,短时间内接连不断的遭逢重创,他的气色差到了极点,嘴唇透着不祥的灰暗,半睁着眼,眼里的光却是黯淡涣散的,像一条濒死的鱼,断续而艰难地喘着气。
凤尾续魂针是枕风楼刑堂的东西,施针后,人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活着比死还要难。
所以,看着贺承此刻的模样,沈懿行的心疼比担心多。他拿衣袖擦过贺承额角的汗,皱眉道:“只剩最后两针了,歇会吧。”
贺承颤抖着攀住沈懿行的手腕。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话,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是他用尽全力的祈求。
“能撑得住吗?”
贺承的喉结滚动,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和微弱的点头,便是回应。
屠勇迟疑:“楼主……”
沈懿行扶稳贺承,收敛起脸上的动摇,神色只有平静:“听他的,落针吧。”
最后两针落得很快。
事已至此,再怎么放轻放缓手里动作已经没有意义,长痛不如短痛,手起针落,早些把苦吃尽,便能早些安稳地歇一歇。
细长的钢针抵在贺承胸口苍白的皮肤上,屠勇掌心蓄力,使巧劲儿一拍,针尖深深没入贺承胸口。凤尾续魂针造得很细,初时并不觉得有多疼,最难捱的是施针者弹断露在体外细长的引针那一刻。续魂针钉在任督二脉上,施针者再怎么小心,再怎么轻缓,弹断引针时,受针者周身经脉都会随之震颤,引出一阵痉挛剧痛。
屠勇给不少人钉过凤尾续魂针,弹断引针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最后和着血吐出碎齿的有,剧痛下如同一条蚯蚓般在地上蜷曲翻转的有,受不住苦楚咬舌自尽的也有……
可贺承与他们都不同——
他们不曾像贺承一样,生生从经脉里拔出七枚续魂针。
经脉痉挛时,屠勇只能见到贺承苍白瘦长的手指猛然一颤,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便再没有一点动静。
他自然也是痛极了的,只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后,贺承昏睡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夜深,人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眼,对着守到床边的沈懿行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把你的急电借给我,我要去西江。”
看着床上的人气色惨淡的模样,沈懿行当然知道要拦,可认识贺承这么多年,沈懿行当然也知道,他拦不住他的——
他将他关在屋子里,他能一拳打破屋顶翻身出去;他将他绑起来,他不惜卸下自己一条胳膊,也要从束缚力挣脱出去;他将他关进山洞里的暗室,他无路可逃,索性不吃不喝跟他比谁的心肠更硬。
所以沈懿行没打算拦,只是劝:“急电日行千里,也不差这一夜。倒不如今夜你好好歇着,急电也好好歇着,明日天亮,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