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等拍完,其中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孩面向两位老兵问,“爷爷,我也是军人,九月份刚入伍,海军。我后天就要回连队了,在这里能遇到您,还觉得挺有缘分的。”
  “好娃娃,好娃娃!”老夏同志不住地夸,“这样算起来,我们两个也能说得上是战友咯。”
  “听您口音,好像是四川人?”年轻人问。
  “是,我是四川广安的。”
  “巧咯不是,我是四川华蓥的,就在广安边边上!”
  女孩的一口普通话十分流利地切换成家乡方言,让老夏更激动了,一连说了几个“好”。
  “好!真给我们四川老乡长脸!这下子不单单是战友,还是四川老乡诶!”
  “老乡好!”来自华蓥的年轻女战士向老兵敬了个礼,郑重其事道,“我是您跨越七十多年的战友,我代表我自己,向老兵致敬!”
  立正,对视,敬礼。阚铭偷偷记录下这一幕,忍不住感叹道,“这就是传承吧,某种责任或者精神的传承。”
  “真好。”
  看多了生离死别,骨医第一次觉得生死不是割裂的。□□的离开并不意味着销声匿迹,能让某种成为力量的东西传承下去,这或许正是一个民族能够不断延续的原因之一。
  趁着新老战士对话之际,姜泠看到了手腕上玻璃珠子里的光。她用指腹触摸上去,串珠上还有一丝不明显的暖意。
  严格来说,这些流沙一样的粉末是逝者的骨血,骨血融于土地下,就成了这样的形态。这些“流沙”背后是逝者消散不去的灵魂,因为有未竟的事,所以遗憾长存,逝世后的灵魂也徘徊在当年的土地上久久没有离开。串珠上的温度就是他们灵魂骨血的温度,等到金光消散,热度流失,前人的遗憾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彻底离开,只剩知道这段往事的人还记得住他们的名字。
  “还剩一天时间,要不要想想再做点什么?”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照在人身上,驱走了清晨的寒意。
  “做点什么呢?”凌岓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串,突发奇想,“今天有没有哪里放烟花?”
  “我搜搜!”一分钟以后,彭越摇头回复,“没有烟花。”
  “今年也没有阅兵,有也不一定赶得上。”阚铭刚想起来一茬,自己就把这个念头否定了。
  “今年没有,以前有啊。”姜泠若有所思,“找个大点的屏幕,然后我们和老前辈们一起,回顾回顾历史?”
  “行啊。”
  以往都是卫斯诚负责“后勤保障”,姜泠没想到的是,凌岓的效率比师弟还要高。两个小时不到,会议室和大屏幕就全都搞定了。
  “明明快要放假了,这一进门,有种进公司开会的紧迫感。”
  阚铭打量着会议室,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长条形的桌子周围有二十张黑色皮面椅,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小瓶矿泉水和一个话筒,长桌最中间放着一捧花蓝和一个投影仪——这就是她以前去合作单位开会时候的标准配置,连矿泉水都用的是同一个品牌。
  “开会好啊,开完会就能调休了。”彭越随便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摆出一脸认真倾听的架势。
  “嗯,开会好。凌总有何指教,属下洗耳恭听。”——彭越嘴里向来是没有正经好话可以听的,但姜泠也接着他的话茬开玩笑,这倒是很不常见。
  “咳咳。”凌岓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今天把大家召集在此,主要是为了,为了不浪费剩下的一天。买票买不到,别的地方去不了,那么我们就在回去之前,给老前辈们展现一下变化…好了装不下去了,直接看屏幕吧。”
  从1945年到现在,七十多年的巨变都呈现于荧幕上。阚铭坐得端正,很像上课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凌岓悄悄出门接电话,得到关于家信的反馈。等到第一届春晚放完,他才把姜泠叫出门外。
  “老郑和之胖他们来消息了,一百五十五封信,有十七封无人查收,还有三封丢件了。丢件的已经重新发出去了,我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等把你找的这些都看完吧。”姜泠瞥了一眼会议室,现在在放神舟五号首飞成功的片段。
  “真没想到,你也会爱看春晚。”
  一道门仿佛楚河汉界,里面是热热闹闹的,外面的两个人却在冷冷清清的空旷走廊里闲聊。
  “以前没看过。”姜泠笑得很轻松,“以往全靠师父和小诚给我描述,然后靠自己的想象力去猜那些画面。”
  凌岓哑然,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罪不可赦的话。
  “我也没看出来,你和彭越会有这个耐心陪老人看电视。”为了避免冷场,冰山女士破天荒主动找了一次话题。
  “我还是挺尊老爱幼的。小时候哄爷爷奶奶高兴,全家就数我最拿手。”凌岓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绝口不提自己小时候干过的坏事。
  “挺好的,说明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骨医游走于四面八方,说是为死者医骨,可最后总也绕不开活人的世界。好的坏的,真诚的伪善的,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种各样的家庭她都遇到过。大部分时间她对此无感,能让她觉得憎恶的属少数,也只在极少的时间中,她会羡慕别人有一个完整又温馨的家庭。
  “明年过年,邀请你去我家看春晚?”凌岓这句话完全没过大脑,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话说出口,他愣了一秒,赶紧找补道,“我是说,都在一个城市,邀请你和小卫同学一起过年,人多热闹。”
  “那感情好啊!”彭越从门里探出头,一脸八卦地问,“聊什么悄悄话呢?”
  “去!你是猹吗?一天净想着吃瓜!”
  “行吧,那不吃了。”彭越颇为可惜地结束这个话题,“我来报告一声,姜泠同志,你的玉又发光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第75章 篇六:民国往事·火灾
  手串放在桌子上,玻璃串珠还是完好无损的,里面却已经空了。
  流沙质地的粉末筑成了一个个小沙人,这些“人”在玉玦的光芒中生长出血肉。柔和的光芒骤然变亮,只刺眼了一瞬,再看时,空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穿着旧军服的人。他们中大多都是熟面孔,是前不久刚刚在山岗上见过的人。
  “不是还有一天吗?这还剩下半天,咋都出来了?”阚铭“蹭”一下站起身,挤到太爷爷身边去了。
  “指定是春晚太难看,给老前辈们看无语了。”彭越自有一套论断。
  “那不应该,我放的是最经典的那几年…”
  贫归贫,凌岓还是把寄出家信后的消息告诉给了老前辈们。老郑和之胖也是细心人,连每一封家信是谁签收的都追踪到了。表格里,一个名字对应着一两行句子,这些句子要么有关于前辈们的家人现状,要么有关于他们的家乡。
  三封丢件的和十七封无人查收的家书信息被罗列在最后,凌岓没有如实相告。看着那些热切的目光,他实在说不出“您家里已经没人了”,或是“没找到可以收信的人”这种话。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好撒谎,拼凑出一个还不错的结果告知剩下的二十人。
  “骗人,不太好吧。”彭越理解战友的想法,却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哎呀你这人就是穷讲究。”阚铭背过身,压低嗓子说,“善意的谎言——给他们一个还不错的结果,总比让他们怀着伤心和失望离开要好吧。”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凌岓抬头,对上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前辈”的目光。这个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有期待,有鼓励,还有感谢……他形容不出来,却能记很久很久。
  “要走了?”姜泠知道自己问了句很多余的问题,“还剩一点时间的。”
  “不留了。”领头的人摆摆手,“想做的,你们都替我们做了;想看的也都看见了。家保住了,国也很好,这就足够了。”
  “老阚,再多待会儿呗。”
  所谓的隔代亲在阚家祖孙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没相处多长时间,阚铭已经直呼太爷爷为“老阚”了。老人家也不生气,反而无比慈爱地摸了摸曾孙女的头:
  “你是好娃儿,给老太爷长脸!要好好工作,但也要注意身体。该吃就吃,莫听那些不让你吃饭的浑话。以后要是找上曾孙女婿了,一定要带到我坟头给我看一哈。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带着这些战友半夜三更站到他床头吓死他!”
  阚铭听得又哭又笑,拽着太爷爷的衣服袖子怎么都不放手。
  “回去以后,跟你婆婆说,她爸过得好着呢!”阚兴华拍拍曾孙女的背,最后叮嘱了一句,“不管到啥子时候,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要是工作不好了,或者不高兴了,就来跟老阚说说,到处耍一耍,莫戳锅漏搞啥子自杀[1]。”
  “记到了。”阚铭模仿着老人的腔调回答他,“以后耍朋友要带给你看哈,他要是欺负我,你可莫打麻麻鱼[2],要真的把他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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