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106章
  那一天,她们所幻想的所有美好愿景,就像是被暴力快递摔坏的手办。
  箱子还没打开,里面就已经支离破碎。
  院子里的雪被碾出一道又一道脏而混乱的车辙印与脚印。
  不会有憨态可掬的小鹿雪人了……
  房门打开,窗帘被风掀起,鼓动出尖锐而凄厉的风啸声,透进屋里的光,照亮一室的狼藉与冷寂。
  不会有虾仁馄饨的鲜香与热气弥漫在厅堂上方了……
  溜溜球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呜咽着小跑过来,它途径过的地方,茶几前散落着水晶奖杯和茶杯的碎片。
  飞溅得最远的白底青花瓷片旁边,横躺一把藤编棉尘掸。
  在被点亮的吊灯下,瓷片反射着锋利的光。
  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是搬来之后买的。
  鹿呦还记得那天,是个日光暖融的午后。
  茶几对面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着家庭伦理剧,小老太太窝在沙发里,边磕着瓜子,边看电视,时不时和她吐槽两句剧情离谱。
  她没看电视,抱着平板网购,附和的有些敷衍。
  小老太太便偏过头来,凑近了看她的平板,忽然想起来说:“欸,给我买个那个。”
  “哪个?”
  “那个,那个,拍被子的那个!”
  “鸡毛掸子啊?”
  “不要鸡毛的,要藤编的。”
  她按着关键词搜索,随口问:“奶奶,那玩意儿叫什么呀?”
  “叫什么,叫什么来着?就搜掸被子的拍子搜不到么?你爸小时候不听话,我就拿那玩意儿揍他,要不你就这么搜——揍小孩儿的拍子!”
  回忆里的她笑弯了腰。
  一如此刻的她,难受到弓了脊背。
  不会再有小老太太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面前,活宝似的跟着她们一起闹腾了……
  鹿呦不是没想象过奶奶离开的场景。
  生命在一具衰老而羸劣的躯体内,是显得那么的脆弱。
  是以,在网上看到亲人去世的话题,她总会不由自主地代入。
  在幻想失去奶奶的场景里痛哭流涕。
  可当这件事猝不及防地真实发生后,她才知道,原来人在这种时候,甚至会失去流泪的能力。
  她亲自给奶奶换的寿衣,照着刘姨教的,哄着好话:“奶奶,我要给你穿衣服咯,身体放软些哦,不穿好衣服就不漂亮了呢。”
  手脚真就放软了。
  像极了熟睡时的模样。
  只有嘴巴微微张开,脸色灰白彰显着细微的区别。
  刘姨抬了抬老人家的下巴,没能合上老人家的嘴巴。
  又抬了一次,仍旧没能合上。
  鹿呦看在眼里。
  无由地,想叫一声“奶奶”。
  仿佛只要多叫两声,小老太太就能给出更为明确的回应,就可以像往常每一天的早晨,迎着日光起身。
  “奶奶……”
  日上三竿啦,该起床了。
  都说老人觉少,您今天怎么那么能睡呢。
  还说要煮小馄饨给呦呦吃呢,说话不算话的小老太。
  算了,这次就……
  “原谅你了。”
  鹿呦俯身给老太太整理衣领,无意识地在老人耳边呢喃出声。
  话音落下,刘姨再抬奶奶下巴,这次,嘴巴合上了。
  白布盖在老人脸上,鹿呦红了眼眶。
  可眼泪就像是闷在火山口的熔浆,灼烧在眼底,总是涌不出来。
  她生命里由奶奶掌控的列车截停在了这个凛冬,大雪落在她锈迹斑斑的气管与肺叶,而心脏被封在了开裂的冰层里。
  那痛感过分麻木。
  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荒诞的想象里,又或者是在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里尚未清醒。
  只有不真实感最为清晰。
  她没敢问刘姨,奶奶是何时上的救护车。
  不敢去确认,奶奶是不是就躺在她见过的那辆救护车里。
  灌进她耳里的那阵鸣笛声中,是否有心电检测的长鸣。**闪烁在她眼底的那一瞬,又是否为她与奶奶失之交臂的一刻。
  也没有主动问刘姨究竟发生了什么。
  仿佛只要她稀里糊涂一点,就能让这一切显得更虚假一点。
  这两天来了很多远方亲戚,吃完流水席就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聊些有的没的,头一天,都是讨论她的闲言碎语。
  “白养了哦,一滴眼泪都没流。”
  “把她爸给老太太买的房子卖了,给自己买了房子说是。”
  “跟她那个妈像,冷血动物。”
  “还有那事呢,听说了么,先是跟那个小歌星在一起,都是女的!这不是乱搞么!后来又跟小歌星的姐姐瞎搞一起,我看,老太太就是被她气死的。”
  好巧不巧,都被前来吊唁的陶芯听见了,她直接挤进了人堆里,没好气道:
  “乱说什么呢?奶奶生前很开明,可不像你们,一个两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没开化也就算了,还在这胡说八道。”
  “说谁没脸没皮?”带头说闲话的大婶手指着陶芯的鼻子,气得直发抖。
  最终被旁人劝了一句:“好了好了,都少说点吧。”
  这才收场散开。
  陶芯翻了个白眼,视线收回的一霎,微微一愣。
  对面,卫生间与客厅相接的拐角处,鹿呦和月蕴溪并排站在一起,正静静看着她。
  三人一道往外走,穿过不停投来打量目光的人群。
  鹿呦低声对陶芯说:“刚刚,谢谢你帮我说话。”
  “……都是实话,谈不上帮。”陶芯顿了顿,“其实我今天来,除了吊唁,还想同你们道别。”
  月蕴溪问:“准备去哪儿?”
  陶芯瞟了眼鹿呦说:“有朋友在北城开了家酒吧,请我去驻唱。”
  从前总嫌迷鹿舞台小,想去更大的,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远点。
  鹿呦低头,踩下走廊的台阶:“挺好的。”
  陶芯没吭声。
  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开口问:“你官司打完了么?”
  陶芯“嗯”了声。
  又默了一阵,直走到三角梅的花伞下,陶芯做了个深呼吸,停下说:“对不起。”
  鹿呦步子顿住,抬眸看她一眼。
  “我知道说对不起没什么用,但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们。”
  见鹿呦张了张口,似是有话要说,陶芯抢先出声,“听我说完!我想……可能你们需要的、最好的弥补就是……我不要再打扰你的生活吧。”
  鹿呦又垂下了脑袋,只回了她一声:“谢谢。”
  陶芯扯了扯嘴角,强装出释怀的模样,故作轻松道:“能抱一下么?”
  月蕴溪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下眉头,没有立刻回应。
  侧目向身旁看过去,鹿呦也是同样的反应。
  捕捉到两人的微表情,陶芯眼里划过失落,“你们都还在怪我怨我……对么?”
  鹿呦摇头:“怨怼与喜爱是同样浓烈的情感。”
  而这样深厚的情感,她已经不想再给她了。
  陶芯怔然。
  “我不怪你,不怨你,不讨厌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我能给你的,就只有祝你以后顺遂平安而已。”
  鹿呦完全没有情绪地说完,迈开腿,径直往停车处走。
  没两步,她转头对跟上来的月蕴溪说:“先把你的大提琴送回去,再去墓地确认墓碑位置吧,然后再去趟花店,把追悼仪式上用的花给订了。”
  话音里是全然没有掩饰的疲惫。
  “花已经订好了。”
  “什么时候订的?”
  “昨晚。”月蕴溪伸手,“车钥匙给我,你这状态,坐副驾吧。”
  鹿呦交出了车钥匙。
  连带着小月亮挂件,从她的指尖,坠落到月蕴溪的掌心。
  龙虾扣上反射的日光,晃到陶芯眼里。
  她呆站在花伞下,直看到载着两人的车驶里视线范围,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许是睁得时间太长了,竟是酸涩得要落下眼泪。
  ——“你原本可以有两个很疼你的姐姐的。”
  她想到月蕴溪说过的话,浮在脑海里,被凛冽的寒风吹散。
  三角梅被风刮下好几片花叶。
  陶芯伸出手,一片叶擦着她的指尖,在风里晃晃悠悠地沉落下去。
  无端想到更早的从前。
  学完大提琴课,鹿呦来接她放学,回家的路上,也起了风。
  染了四种颜色的梧桐叶,驮着四季在风里打着转儿。
  “那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么?”
  她问鹿呦这句话时,哭得厉害,鼻子里冒了个泡。
  两人同时愣住,她笑得往后仰,鹿呦笑得朝前弯。
  也因此,鹿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结局。
  -
  屋里几个说闲话的姨婶又聚到了一起,谣诼诬谤,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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