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菩萨,我愿以我的性命换我孩子一条命啊,即便来世堕入畜生道,我也心甘情愿!”
  “......”
  又是这些陈词滥调,她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每一个跪地祈愿的人,都上演着同一台戏。如出一辙的悲戚语调、卑微姿态。同样的戏码,她看了几十年,年年都是那么陈旧乏味,毫无新意。
  无聊间,她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神龛上的菩萨身上。
  那泥塑的菩萨低眉善目,俯瞰众生,慈悲的脸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疾苦都与她无关,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她的信徒。
  谢令仪盯着那张脸,顿生一种陌生而荒谬的错觉。
  她像极了菩萨,不是吗?
  菩萨居高临下,俯瞰苦难,无悲无喜。而她,谢令仪,一缕孤魂,蜉蝣世间,也早已看惯人间生死。
  她甚至觉得,她比菩萨还要冷漠——至少泥塑的胚子还需要刻出慈悲的模样,而她,连装都懒得去装。
  可这念头刚升起,便如针扎般刺入心底。
  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就在此时,又一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老乞丐,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他拄着一根破旧的木拐,腰弯得几乎贴到肚子上。
  面对眼前高大的菩萨,他挣扎着想跪,却跪不稳,最后干脆直接躺在了泥地上。
  “菩萨,”
  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老汉之前是不是求过您办件事来着?唉,时间太长了,也不记得求的是什么了。”
  “我这一辈子啊,没干过什么大事,这次想着再重新求您一回。您瞧这雨,都下了多少日子了?再下下去,人都得被淹死。菩萨,你要是看到了,就跟老天爷说说,让这雨啊,别下了。”
  “唉,我小时候走街串巷,常听人说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佛祖是好人,老汉我临了前,也想当一回好人。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唯一有的,就是这一身不值钱的肉。要是我真割肉了。这雨,您能不能别下了?”
  谢令仪抱臂,慢悠悠听了他这番堪称‘伟大’的话,心里却只想冷笑。
  她一个‘菩萨’,尚且没这么伟大,更何况一个不入流的乞丐?老天下雨,关他什么事?他又凭什么来扮这善人?
  她正想着,就见那老乞丐竟真的开始在周围摸索,寻找趁手的利器。许是天意,还真让他找着了一块碎瓦,他拿起来,哆哆嗦嗦就往手臂上按。
  谢令仪心中大震,随即便想出声阻止他——住手!你这样没用!菩萨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你的祈愿。拿碎瓦割自己,不仅止不住水,还止不住血。明日,这里又会多一具无名尸!
  可她喊不出来。她不过是一缕孤魂,无声无影,既发不出声音,也没人能看见她。她心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
  正当她咬牙切齿,打算冷眼看老乞丐自我了断时,一阵风从门缝间灌入,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诡谲气息。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股风裹挟着,猛地钻进了老乞丐的身体。
  一瞬间,她成了他。
  碎瓦腐朽,刃口钝涩,按下去的刹那,那种钝刀磨肉的痛楚立刻蔓延全身。血虽未流,却已疼得刺骨。谢令仪眼前一阵发黑,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一刻,她好像有点明白,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未曾亲身经历。
  她能感受到痛苦,能被痛苦撼动,也能轻易被它击败。
  她不是菩萨,也永远成不了菩萨。
  胸口剧烈起伏,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模糊而遥远,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她。
  “容君?容君?”
  那声音急切,紧迫,与这破庙里死气沉沉的气息显得格格不入。
  谢令仪心头一震,像是被人从深水中拉出,奋力挣脱迷雾般的混沌。
  她茫然睁眼,瞳孔还未聚焦。
  “叔母?”
  “是我,你这孩子都睡两天了。”何夫人站在塌边,目光担忧地看着她。她见谢令仪挣扎着想要起身,忙伸手将她按回到枕上。
  “别动!身子才刚缓过来,哪里经得起折腾?”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替她理了理额前被汗湿的乱发。
  璞玉见她嘴唇干裂,忙给她递了一杯温茶过去。
  “我......母亲呢?”谢令仪喝过之后,刺痛的咽喉才觉些许滋润。眼神环视一圈,却没见到冯氏的身影。
  何夫人与璞玉对视一眼,半晌,她对着谢令仪疑惑的面庞,眼神有些闪躲,“大嫂房里有事呢,这样,容君你想不想喝薏米冬瓜老鸭汤啊?叔母这就回去给你做。”
  说罢,也不待谢令仪回应,她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叔母这是怎么了?”谢令仪目送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璞玉,面色不解,“还有我母亲,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姐。”璞玉低下头,脸色也有些不对劲,声音沙哑的像是哭过,“茶凉了,奴婢再去给您倒一杯新的。”
  她这模样,倒是让谢令仪心头一慌,她起身便要穿鞋袜,去追璞玉。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姐姐,她没事。”
  谢令仪循声望去,一眼便发现了,躲在青莲屏风后的谢念合。
  “快过来。”谢令仪冲她招手,“跟大姐姐说说,我睡着的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
  谢念合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蹑手蹑脚地跑了过来,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是有人穷的来打秋风了,念念也是听府里下人说的。母亲不让我告诉你,说怕大姐姐你伤心难过。”
  打秋风?谢令仪闻言,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顿时想到了两个人。
  “可是,谢翊、谢琼兄妹俩?”
  “咦?”谢念合瞪大眼睛,“大姐姐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前日才来的,说是家乡遭了水患,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咱们府上。”
  “谢琼堂姐身子不好,还病了呢,大伯母这两日都在照顾她。”
  但话刚出口,她似是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赶紧捂住嘴巴,抬眼偷偷打量谢令仪神色。
  谢令仪并未理会她的小动作,她只是不解。上辈子,明明他们兄妹俩,是在自己嫁人后,才来府里的,怎么如今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思索之后,便起身去穿衣裳。
  “大姐姐你要去哪?璞玉姐姐还没回来呢。”
  “去看看谢琼。”
  “那念念也要去!”
  ——
  谢琼被安排在沉香院,谢令仪走过去不过半盏茶功夫。进了内院,门口的管事婆子见了,就极有眼色地冒雨过来,为她撑伞。
  “大小姐过来了?怎的也不提前说说,奴婢好去接您啊。”
  谢令仪睨她一眼,单刀直入,“谢琼是不是住在这?”
  “回大小姐,对,谢姑——”婆子话没说完,谢令仪就快步越过她,只剩她在后面惊呼。
  “大小姐您可千万慢点,夫人还在里面呐。”
  雨点打在伞上,溅起细密的水珠,谢令仪一路走至正堂门口。
  帘幕微垂,透出里面隐约的谈话声。她站定片刻,抬手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未等下人通传,便径直掀开帘子跨了进去。
  冯氏正坐在堂中,手里拿着一卷佛经,见到谢令仪身影,明显愣了一下。
  “容君?”她下意识唤了一声,随即眉头微蹙,“你怎么冒雨过来了,身后也没个丫鬟婆子陪着?”
  谢令仪略一点头,目光扫过堂中,淡淡道:“听说堂姐来了,我特地过来看看。”
  说完,她视线一转,落到屏风后隐隐露出的衣摆上。那衣摆柔软,绣着细小的琼树花枝。
  冯氏面露迟疑,正欲开口,屏风后的谢琼就已先一步露了面。她脸色苍白,眉目间染着几分病气,见到谢令仪时,屈身一拜。
  “容君妹妹,你来了。”
  谢令仪这才有空,低头认真审视起她来。
  谢琼头上只插了一根木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团领水色襦裙,虽无繁复的金丝银线装饰,却胜在干净整洁,连衣角都熨得平平展展。
  再往下看,她手指纤细修长,指关节处却有些肿大。指腹微微发白,隐约可见细小的茧子,倒有几分来打秋风的样子。
  “堂姐何需多礼,你还病着,先起来吧。”
  “多谢堂妹。”
  “这就是谢琼堂姐?长得可真文静秀气。”
  堂外,谢念合紧赶慢赶跑进来,站定后,对她大大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这话说得不错。谢琼容貌不算出挑,却很耐看。五官小巧,眼尾微微下垂,平添了几分温柔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规矩与端庄。整个人像是一幅未染浓墨的山水画,虽清淡,却极具韵味。
  谢琼闻言,颔首一笑,“念合妹妹谬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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