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江季恒这个人懒得要命最怕麻烦,偏偏不信什么“尘埃落定”,倒是信“入土为安”。
陆鹤清这个情况本就该死,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可是他还偏偏仗着自己有些权势钱财人脉,如同秋后的蚂蚱一样蹦个不停,生生磨掉了江季恒本来就不多的一点点耐性。
江季恒陪在缪冬寄身边,倒是不想做些什么过分狠厉的事情落人口舌了,而且万一他以后和缪冬寄说出来也不好听,所以只能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面做文章。
不过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的事情,对于陆鹤清来说倒也未必了。
陆鹤清这个人最是虚伪,非常看重别人的眼光和话语,大多数人到了这个境地都可能会不顾一切先活下来再说,但是陆鹤清不一样,他追求享乐超过生命本身。
江季恒要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如今在世人口中究竟是什么样不光彩的变态。而这本来就是击溃他心里底线好让他老实交代罪行的必要手段。
交代完这些的陆鹤清终于收起手机,松了口气:看来这件事情过不了几天就要彻底解决了。
缪冬寄之前还有精力趁着戏不紧张的时候过来和他亲亲摸摸一下,但是现在那是绝对不行了,基本上天天和演员一个状态。
在剧组里面的时候除了身为导演的时候严肃认真,别的时候就一直无精打采地发呆,对于别的事情丝毫提不起来兴趣,仿佛他真的就是身处于沈颂和林歇的那个世界里面一样。
回家了之后却也没好到哪去,常常自己一个人缩在阁楼里面。江季恒偶尔放心不下上去看一眼,便看见《残霜天》的剧本散了一地,缪冬寄叼着烟蒂,烟灰却落了他一身。缪冬寄被刻意发出声音的江季恒惊醒之后,便会把烟头拧灭,然后朝着江季恒抱歉地笑笑:“啊,不好意思,把你给我做的衣服弄脏了。”
弄脏了衣服算什么呢?江季恒又肯定不会介意。
然后第二天缪冬寄手指间夹着烟看剧本,结果被烫了手。
好在并不严重。江季恒冲洗完上完药之后缪冬寄便自己贴上了一块创可贴,两个人继续回去各自干各自的工作了。
江季恒第一次见到当导演当成这个样子的,但是缪冬寄的确从一开始就没有学过怎么当一个导演,因为他从来就不会作为一个旁观者。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季恒已经承担不起规劝的责任了。健康甜蜜成就不了艺术家,快乐天真造就不了艺术品。江季恒自己也画得真假不分,偶尔清醒过来后也会头疼不已,难以想象缪冬寄和两个小演员到底是怎么过过来的。
整个剧组也不像平时一样开玩笑了,来了之后许多人还会自觉交上手机,叼着烟就开始干活。
柳阕这天中午吃饭,一边吃一边想镜头,偶尔还要抬起手比划一下,结果比划到了花途面前,被花途一抬手抽了回去。
柳阕疼得缩了缩手,有点从电影里面清醒过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真像当时拍《广寒月》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这样的氛围虽然真的很难得,但是却也是真的难熬啊。”
“放心,最累最难受的肯定不是你。”对花啜茶身为整个剧组里面尚算正常的一个人,遥遥指了指还待在一起讲戏的三个人:“俩小演员一傻逼导演,就明天那场戏,拍完一场之后三个人绝对拍不了第二场。”
江季恒当时听这段话的时候还在想布景,听进去了但是也没在意,结果第二天就想要开口大骂花途乌鸦嘴。
第二天的那场戏其实并不算难拍,但是却是电影之中的第二个情节点,支撑了由斗争转向结局的重要人物,也可以算是沈颂最后一次尝试着想要摆脱黑暗。
就是这么一场明明充斥着勇敢的挣扎的戏,却在有悄无声息之中结束了——某栋废弃的楼房在某些原因接受爆破拆除之后,人们发现了藏匿在其中的沈颂父亲的尸体。
在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沈颂和林歇正坐在图书馆的天台上背剧本,沈颂背,林歇帮她提词。沈颂当时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新闻之后又将手机放回原处,继续背着剧本道:“我这一辈子,都在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林歇纠正她:“是‘都必不再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沈颂没有反驳,但是却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
林歇很奇怪,抬手要把剧本递给她看,然后间看见她面无表情流泪的脸。林歇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呆愣之中被风吹走了一手的剧本,他又手忙脚乱地去捡。
最后一个镜头,是放在地面上去拍的。
这片天台被各种各样的建筑包围在中间,灰蒙蒙的天空看起来竟然如此狭窄,沈颂就这样被罪恶囚禁在这低矮矮的天空之下。
其实是很平静的一场戏,但是其所代表的意义却非常重要。
这场戏过了之后第一个崩溃的人是林歇小演员,他是整部电影之中最有资格愤怒的一个人,永远真诚永远失去,所以他暴怒嘶吼踢打,甚至掀翻了桌子。而沈颂小演员坐在掀翻的桌前一言不发,沉默了很久之后,弯腰去捡被林歇小演员捡了一半复又扔下的剧本纸。
有一页纸没来得及被捡起来,被风吹了起来,一个剧组的人都手忙脚乱得去够,最后还是没有勾到,只能任由这一张纸飞了出去。
缪冬寄亦呆愣了许久,看着那张纸飞走了才想起来停掉了自己所控制的机位。他连忙站起来去做导演该做的事,去看拍摄效果,去确认演员状态,然后安排接下来的拍摄。
今天只拍这一场戏,全场都在紧张地工作和收尾,缪冬寄也一样。
但是江季恒整理着道具,偶尔抬起头看过缪冬寄平静无波的脸一眼,感觉缪冬寄就应该就去和俩小孩儿一起哭。
这是江季恒第一次这么想念身为演员的缪冬寄,可以在尚未出戏的时候哭到崩溃,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在承载着痛苦进行导演的工作。
演员的痛苦无法被疏导,而且他们还需要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继续下面的戏。他们只能这样徒劳地互相安慰——就像是在电影里面一样。
缪冬寄最后的工作是交代了一下花途和柳阕:“照顾他们一点,让他们好好吃饭。”然后他再转过身走向江季恒,不知道憋了多久的眼泪终于瞬间落了下来。
“走。”江季恒给他戴上围巾和帽子,擦了擦眼泪,最后牵上他的手,“我们回家。”
……
缪冬寄其实真的很难从刚才那场戏里面完全抽离出来,因为沈颂这场戏的状态和他非常贴近——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天日窥见阳光,终于可以走出来,但是攀扯着她不肯放开的却是生活本身。
《草叶集》里面有一段话:“人生中多数的不幸并非由厄运造成,而是笨拙、倦怠和粗俗导致的。”
人们通常可以拿这句话嘲讽大多数人,但是就是有那么一群人天生不幸,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拿什么宽慰他们呢?
缪冬寄觉得这是他们这种人必然的命运,因为他们在之前的生活之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无数祸根——沈颂的祸根是非常具象的:她囚禁虐待了他的父亲。而缪冬寄的祸根则是他的不同、他的不一样会让所有的人在最后都选择放弃他。
缪冬寄回到阁楼之后就又开始哭,吓得妙可跑到他身边叫来叫去。
江季恒走上前去把他捞起来,用手指一点点擦掉他的所有眼泪:“阿寄,别哭了。”
缪冬寄下意识地死死拽住了他的衣服,第一次体验到了“人被哄果然会哭得更惨”。
江季恒把他抱在怀里,然后问他:“阿寄,你觉得沈颂的一生希不希望遇到林歇。”
缪冬寄哭到有点懵,闻言反映了一会儿,然后说:“希望。”
“为什么。”
“因为她爱他,他让她看见了光。”
“那你觉得林歇的一生希不希望遇到沈颂?”江季恒又问道。
缪冬寄沉默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林歇身份低贱,但始终向往着光明,又一直乐观纯善。但是他遇到了沈颂,不顾一切爱她,最后却失去了生命。林歇真的希望自己遇到沈颂吗?
一束光因为黑暗把自己消耗掉了,他是否甘心而不怨恨呢?
听着他沉默很久,江季恒便在他耳边轻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希望的。”
这回轮到缪冬寄问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也爱她,林歇向往光明,却并没有亲手触摸过光明,反倒是沈颂这个最为罪恶的人给予了他最干净的东西。”江季恒说道,“而且因为他是绝对的乐观主义者,你喜欢泰戈尔对吗?”
缪冬寄点了点头。
“泰戈尔有一句诗,我在第一次看剧本的时候,就写在了林歇的人物小传的旁边。”
“生活是条沉船,但我们不要忘了在救生艇上高歌。”
所以林歇希望自己能在自己如此荒诞如此辉煌又如此低贱的生命中遇到沈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