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南方的人口密度远高于北方,人均土地占有量低,再加上大户兼并,失地或者无地的农民自然也更多。这些人或是参军打仗,或是给人当佃户奴仆,又或者像眼前这些纤夫,靠干苦力活儿养家糊口。
  所有苦力活里,码头的活儿最稳定,因为服务的都是商人和士人,赚得也更多,聚集在这里的苦力自然最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靠力气吃饭的人。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帮派。他们大都按照同乡抱团,一开始只是为了互为援手,可是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自然会滋生权力和腐败。
  苦力们受着帮派的保护,也受着帮派的剥削,赚到的钱还没拿到手里,就要先交出去一部分。
  但帮派上层其实也不是坐享其成,他们要结交官府、结交商人,想方设法维系并扩大现有的地盘和生意……
  总之,虽然雁来和玩家有些看不过去,但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他们始终在努力地活着,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他们就是应该这样活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麻四郎十岁出头就开始在码头讨生活了,那时候干不了重活,但是人机灵,就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再长大一些,也开始扛包拉纤,因为心思活络,有办法,所以在同乡中渐渐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而然接了领头人的位置。
  虽说是领头,但也就是带着乡亲们找活计、谈工钱、讨薪酬,并没有任何特权。
  不过,他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还是比普通的漕工更多,对于码头上的各种规矩也十分了解。小到漕工们的帮派划分、彼此之间的仇怨和矛盾,大到转运使衙门的胥吏是什么出身,跟哪个帮派有渊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最让人意外的是,他还会算账。
  那些明里暗里的钱粮,从哪里来,去了哪里,如何分赃,他都知晓一些。
  也是上面那些人不会防备他这样的小人物,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底层苦力还会关注这些。何况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不仅不敢多说一个字,还得主动保守秘密,否则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帮乡亲。
  雁来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感慨,像是麻四郎这样的人,若是在现代,早晚都能出头,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根本不可能。
  这个时代,权贵就是权贵,士族就是士族,奴仆就是奴仆,漕工就是漕工,农民就是农民……他们是如此,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也许个体有升沉起落,可是阶级和出身是永恒不变的。
  ……
  相较于担心停工之后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最终导致他们的生活出现变化的漕工,船上负责运输这批漕粮的官员和士兵,反而没那么着急。
  漕工是手停口停,承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和变动。
  但对这些负责运输的人来说,失期固然固然可怕,却未尝不能成为他们再捞一笔的机会——好好的漕粮每年都要沉个三五船,何况这回是被天兵拦下来了,有现成的理由?
  受罚肯定是要受罚的,不仅会挨板子,可能还会被要求限期补上损失。但补不上,也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等什么时候朝廷蠲免逋赋,也就一笔勾销了。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像他们这样的人,又不指望升到京城去,当然是给自己捞好处要紧。
  所以除了派人送信,上报朝廷之外,他们表现得十分冷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方面的回复迟迟不到,玩家这边也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船上的人也开始着急了。
  上面说的那种,大家一起上下糊弄的情况,是在大部分漕粮正常解运到京城的情况。朝廷需要人办事,就不会深入追究,毕竟吃了好处的并不是哪个人,而是这条路线上的所有人。
  但问题是,今年因为要清丈,秋税收得很晚,这是第一批押解入京的漕粮。
  要是一粒粮食都没法入京,朝廷就是想不追究也不行了。
  皇帝和高官权贵也是要吃饭的。玄宗之前,年年都要巡幸洛阳,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关中人口暴增、供粮不足,所以皇帝只能带着文武百官去洛阳,还有个词叫“逐粮天子”。
  开元年间梳理漕运,用各种方式增加关中的粮食储备,才缓解了这种尴尬的情况。
  开元二十四年之后,玄宗再没有巡幸过洛阳。
  所以每年的漕运,就是朝廷关注的重点。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冷了,继续耽搁下去,等到河面进入冰期,船运会变得更加困难,到时候粮食送不到,事情会怎么解决不好说,但是他们这些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最关键的是,运粮船落入天兵手里,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做手脚,想用其他手段弥补损失也不可能了。
  船上的人还只是着急,岸上却已经是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玩家一动手,就将他们私底下的那点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这种事情,朝廷没法查,难道是因为没有能力调查,或者他们贪腐的手段太过高超吗?
  不过是因为上上下下形成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络,有人在朝中替他们遮掩、隐瞒、周旋而已。就算皇帝真的要查,也只能用下面的人,那就又给了他们操纵的机会。
  最后顶多推出来几个替死鬼,然后又继续天下太平。
  实际上他们做的那些手脚,没有任何隐秘性可言,甚至还有专门的账本。
  没有感觉到一点难度的玩家:“……”
  就很难评。
  再说一遍,大唐吃枣药丸!
  雁来看到这些账本,也是忍不住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让玩家乱来,也总不会比这更坏了。
  朝廷的问询就是这时候到的。
  雁来干脆让他们把账本带回去了。
  ……
  使者快马加鞭,很快就将账本带回。因为是以朝廷的名义下发的问询,所以皇帝还是召集群臣,一起来听天兵的回复。
  好消息,确实算得上是误会,天兵此举并非针对朝廷。
  但是看到账本,众人的心情又实在轻松不起来。
  这只是一个地方的账本而已,上面的数字已经触目惊心,整条漕运线路到底吃掉了多少钱粮?
  李纯最生气。
  这可都是他的钱粮!
  他之前只听下面的人说税要收上来很难,要运到长安更难,却没想到,原来是这种难。
  朝廷绞尽脑汁地开源节流,拿着那一点有限的钱粮左支右绌,连他这个当皇帝的想花点钱,都要宪臣反复上书劝谏,结果不是没有收到赋税,只是大头都落到别人的口袋里了?
  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朝中必定有人替他们遮掩。
  想到这里,李纯看向众臣的眼神已经变了。
  他们是能力不足,这么明显的事都查不出来,还是自己也拿了好处?是其中一些人拿了好处,从中遮掩,还是所有人都拿了好处,只瞒着他这个皇帝?
  李纯对朝臣本就不多的信任,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朝臣是如此,宦官就清白吗?
  这一刻,作为皇帝的李纯又感受到了那种作为孤家寡人,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的凄凉与恐惧。
  李纯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视线如刀一般,从眼前每一个臣子身上扫过。
  就在去年,天兵出现之前,李纯还以为自己手下的朝廷,比祖父、父亲在时要好得多,堪称君明臣贤,未来大有可为。然而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玩家轻易地剥掉了那层掩盖在一切之上的华丽伪装,露出了内部丑陋不堪的事实。
  他这个皇帝未见得有多么贤明能干,而下面的臣子更是没有任何忠诚恭顺可言。
  但是他们伪装得这么好,光是想想就让李纯毛骨悚然。
  他依旧不喜欢天兵,不喜欢他们的张扬,不喜欢他们的不驯,更不喜欢他们的存在将自己衬托得如此无能、如此狼狈。
  可是李纯又忍不住想,天兵有再多的缺点,至少还有一点可取,那就是他们不伪饰,所有的行为都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不用担心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想到天兵,李纯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查吧。”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国之蛀虫。”
  皇帝的盛怒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所以他说要查,自然没人反对。
  只是裴垍忍不住站出来问,“这……让天兵查吗?”
  李纯眼皮跳了跳。
  他不无悲哀地发现,相较于朝臣,反而是天兵更可信。
  至少他相信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是没有打折扣的——天兵哪怕想从中吞好处,也会光明正大跟他分成。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考虑。
  这么大的案子,要说跟地方豪族、藩镇势力没有关系,李纯绝不相信。要是朝廷派人去查,要么与下面的人沆瀣一气糊弄他,要么……真查到了什么,恐怕也没机会送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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