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但这短短两个月,她也懂得了不少东西。譬如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不能直接把银子丢到别人身上——怪不得有些人跪在地上看她的表情又爱又恨;再譬如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宋琼这条只坚持了两个月就抛之脑后了;还有什么跟长辈讲话要谦卑,跟同辈相处要真诚……这是宋琼有生以来最平淡的两个月。
夜里十九时常会被噩梦吓醒,便会抱着被子来找她,两人就裹着被子一起看话本,静谧又暖和的夜,风刮得窗户哐哐作响,十九会害怕地抓着她的胳膊,宋琼也不排斥,任由她靠着。每次她一离远些,十九就会无助地扯住她袖子,轻声恳求:“别动。求你。”宋琼感觉自己被需要了,心中常常暗喜。
那些日子很乏味,很枯燥,但却干干净净,于是在她记忆里烙印了七年。
可惜后来的她突然被召回宫里,等再回到宅子里十九已经消失了。
下人说她被家里人带回青州了。
宋琼不信,十九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就算是那个姨娘,这尊欠着债的瘟神走了她不该求之不得吗,怎么会上赶着找她回去?
后来宋琼又派人到青州寻了一圈,可是十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她犹记得她回宫前十九拉住她的衣袖,眼里竟有些恳求和不舍,届时她不懂,不过分离片刻,很快就会再见的。自那之后宋琼心里就空落落的,宫外的宅邸也鲜少去了。没有了十九的监督,她又恢复了以往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我行我素,以暴制暴又成了常态。
“我不会画画,旁人又没见过十九的模样,连一幅丹青都绘不出。宫廷画师根据我的描述作了无数次画,可是没有一幅跟十九一模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我记忆里的十九样子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宋琼说这些话时眼里没了神采,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怅然和失落,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看得阿玖心情也沉重起来。
离开丹青房时,阿玖悄悄顺了几张走。
她虽不会画山水花鸟,但唯独画人能有七分神似八九分形似。这都是因从前在青楼无聊,便替姐妹们绘丹青,一开始画得不好她们也不恼,开开心心收下。后来又替她们画自己想象中的意中人。画得多了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神韵。
看得多了其实能从那些丹青里看出一些人的影子。叶兰清,沈凝沈霜,甚至是白竹……阿玖隐隐觉得宋琼的凤阳阁里所收留的女子都与画像有相像之处。
自己也是这个原因才得以关注吗?
阿玖仔细观摩几幅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真的好似从笔墨背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稍有不满意就把纸揉成团扔开,重新布好纸蘸墨提笔。
说来也怪,她没理由帮宋琼还原十九的模样,可一想到宋琼说自己不记得十九的样子时无措的神情,她便难受。忘却的滋味不好受,被忘却的滋味更不好受。十九对宋琼来说是执念也好,是寄托也好,不可否认她在宋琼心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世间众生千万,相遇就已不易,人生日岁长,何况要记住昙花一现的那两个月。她希望多年以后,也能有人像这样一直念着她,记着她。
她就这样画了一夜的丹青。
直到天明。
第25章 冰梅沁人
翌日阿玖睁眼,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身上不知从哪儿披了一件缎衣。天已彻亮,但卧室中静悄悄的。忽然耳朵捕捉到一声沉重的叹息,阿玖侧了侧头,看见屏风后站着一个人。
“谁?”
那人探出头——宋琼换了一身竹影青衫,墨发用流苏发带束在脑后,回眸灵动。
“这些是你画的?”
这么快就被撞破,阿玖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瞟向一旁:“我……随便画画。”她本来没打算让宋琼看到,想着找个时间悄悄把画放进丹青房中,没想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阿玖不太想承认是专门为她画的,可余光瞥见宋琼捧着画像惊喜的眼神,忍不住补充一句:“……你看看有没有哪幅像的?”
宋琼凝视良久,蓦然扑进阿玖怀里。
“玖玖……谢谢你。”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阿玖眼前浮现出一张稚嫩的脸。在青楼,也是常常抱着她胳膊撒娇,喊她“阿玖姐姐”,求自己给她打掩护。可惜自青州一战后便再无音信。此时这种熟悉感萦绕在阿玖心头,惹得她鼻酸,于是故意逗宋琼转移注意。
“叫声姐姐来听听?”
宋琼一听立马紧抿唇,装作没听到的样子。阿玖捏捏她脸,也便作罢。
接下来一连几日宋琼都很忙。沈凝沈霜听闻她们游历回来 ,特意来找阿玖玩。上次见面她还是一个被囚禁的俘虏,这次见面阿玖穿着金丝云锦宫装,梳着精致的发髻,即使淡妆也美艳动人,哪儿还有当初落魄的可怜模样。于是沈霜大着胆子和阿玖聊天,阿玖看她话间对宫外的江湖事感兴趣,便给她讲起这一路的精彩故事。偶尔添油加醋,听得两个丫头一愣一愣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这两日除了叶兰清又没眼力见地来撒过泼,以及太子派人来请她但她以不便为由拒绝了以外,其余时刻都是自在清闲的。
她还见到了谢婉良。阿玖惊奇地发现她是这凤阳阁中唯一与画像无半点相似的女子。
“谢姑娘好。”
谢婉良人如其名,举止温婉淑良,对着阿玖款款行一礼:“婉良见过阿玖姑娘。”
“唤我阿玖便好,谢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阿玖今日本想和白竹去御膳房学一道小菜。刚路过意欢殿,白竹一眼看出门口站着的是谢婉良,便主动上前打招呼,阿玖见了也跟着上前。谢婉良珠钗素裙,一眼望去便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开口轻柔。
“我听闻公主已经回宫,便想来看看,可惜来得不巧,公主随安王出宫了。”
阿玖眉一挑。安王不在宫中?那她可以去东宫一趟了。阿玖浅笑着宽慰:“想必是有什么事,谢姑娘可以晚些时候再来。”
趁这日无人,阿玖故技重施,支开白竹,去了东宫。
“是你给宋琼报信的?”宋邺正在逗弄回四方会进献来的一对纯白芙蓉鸟,听完周铭讲述的事情经过后,方才放下笼子,抬头对阿玖说话。阿玖听出他语气中隐藏的怒气,强装镇定凝眉冷笑。
“太子不会真的以为只凭美貌就能博得宋琼信任吧?我这样,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潜伏在宋琼身边——你知道对于宋琼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哦?”宋邺微眯双眼,示意她继续说。
见有效果,阿玖继续道:“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毁掉她所珍惜的拥有的喜爱的。被信任之人背叛,亲密之人背刺,深爱之人背弃,三重打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全部意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太子殿下不会不懂吧?”
她一通说道下来,太子沉默作深思状,反倒周铭忍无可忍,指着她对宋邺控诉:“根本就是诡辩!若不是她,宋琼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回京路上了!”
阿玖冷哼,一脸事不关己:“我又不知你们的计划,所做的也是按太子殿下的吩咐来的……”
“你——”
“阿玖姑娘说得在理,此事便不追究了。”宋邺抬手止住周铭的话头,朝阿玖投去赞许的目光,起身,将一个类似袖里针的暗器放到了阿玖手里:“每年五月初二都要举办狩猎节。这狩猎场上,百人骑射,发生点意外也不足为怪,阿玖姑娘觉得呢?”
阿玖不解,他便拿起针器对准房檐下悬挂的鸟笼,眼神陡然凌厉,按下机关——一根针射去,笼中的一只芙蓉鸟应声坠落,另一只受了惊吓,哀鸣不止。
“此针淬了毒,一针就能叫人倒地不起,当然这点毒并不能置人于死地,我不过是要我这妹妹在狩猎节后消停几日。”
又是狩猎节……看来这狩猎节她是非去不可了。阿玖看着笼中的嘲哳翻腾,囫囵道:“宋琼机敏,能不能成功,我不敢保证。”
周铭斥言:“你方才不是说得很能耐吗?怎么此时不敢保证了?”此话一出,宋邺不悦地睇周铭一眼,他才低下头不再插嘴。
阿玖不搭理,佯装要把暗器还给宋邺:“太子若信任不过,大可另寻他人。”
“无妨。”
宋邺其实也不满阿玖这般态度,但早年他不是没收买过凤阳阁的奴仆,可惜不是突然消失就是做事太笨轻易被发现。宋琼身边的人看似简单,偏偏对她忠心耿耿。如今留下的又都是跟了近十年的,压根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难得有个让宋琼毫无戒备心,看起来又机灵的人。到手的鸭子可不能这么飞了。
“阿玖姑娘聪慧,自然知晓怎么做。”
他笑得和气,将毒针按回阿玖手里。阿玖捏着手里的暗器,只觉得不寒而栗。
初夏时节,一连的艳阳天,晒得宫墙边角起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