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77节

  此时天上的启明星还没出来,夜色尚浓。
  窗户一开便有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某些衣衫单薄的举子们瑟瑟发抖,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冻成了狗。
  大约是司天监没算准,选这么个日子会试。
  王皓等岁数大的举子们已坐在餐桌上,他们无一不是眼袋鼓鼓的,精神萎靡,完全没睡好的模样。
  沈持过来和众举子打招呼寒暄。
  今日的朝食换了花样,及第粥,蹄膀、定胜糕,笔粽……全是为举子们以谐音讨彩头的。沈持打了一碗及第粥,里面有猪肉丸,猪肠、猪肝,据说这三样分别代表“状元”“榜眼”“探花”,头一口吃到哪个就考中哪个。
  沈持:待会儿用筷子先捞个猪肉丸子吃。
  他看着笔粽包得可爱,打开一个里面还包了花生,哦,原来还藏着一个“妙笔生花”的寓意呢。
  沈持先咬一口粽子,吃下后他下意识地喝了口粥,吃到嘴里的竟是猪肝!
  哦嚯,探花。
  沈持乐了下,又吃下一块定胜糕。他早上不爱吃荤食,没拿蹄膀,但是赵蟾桂端了一块过来让他加餐:“小老爷这可是‘题榜’的兆头,您好歹吃一口。”
  沈持指着手里的笔粽:“有‘必中’了。”就是不吃蹄膀。
  赵蟾桂:“……”
  主仆二人的话叫别的举子们听到都笑了。
  待众人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外面的天全亮了。
  老举人王皓拱手说道:“有句诗说‘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1’,诸位,这次会试,愿诸位如卧龙得雨,一飞冲天,在下愿与诸位同登科共上青云路。”
  沈持听了这动员令心中激昂:难得他老人家还有这番壮志,冲吧。
  众举人都拱手道:“愿同登科。”
  他们出门时,会馆雇的一排马车侯在路旁,上面挂着一盏写有“金榜题名”的琉璃风灯,不得不说,古人科举的仪式感真是拉满:“请各位举人老爷上车去国子监。”
  等举子们上车坐好,几匹马同时撒开马蹄,浩浩荡荡地把他们送到国子监。
  第76章
  昨夜的春雪落地融化成水, 更添春日湿寒。
  五更末,国子监门前已聚集起全国一京二十三省府前来赴考的举子,粗粗一估算有五千多人。这些举子之中, 年少的多是像沈持一样是头一回来参加会试,而更多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举子, 他们是第二回或者第三回来,一些年岁大的甚至已经来数十趟了。
  会试不是只要你来考就能考中的, 一场春闱只录一百来人,只有五十取一左右登科的几率, 大多数举子只能落榜而归, 要么接着考, 考到白发苍苍,要么以举子的身份谋个地方上的小官, 终身不再奢求进士的功名。
  总之, 能考中进士是极小概率事件。
  沈持置身满腹经纶的各地举子之间,下颌线微绷。
  他不经意间瞥见一群气质华贵的京城世家举子, 他们个个操着京腔, 神色比外省的显得格外松弛, 说说笑笑的,有种“不要问我考不中怎么办?我不知道,只想过考中以后的事。”的自信,羡煞旁人。
  他们之中有沈持的熟人, 李颐和贾岚, 看到彼此的时候, 互相遥遥拱手致意,并不走过去攀谈。
  今日天空阴沉,辰时初, 国子监大门开启,鼓乐齐鸣。
  栖落在牌楼上的鸟雀被惊动,它们迟疑地在天空划了个半圆,飞到别处去了。
  国子监的门面阔宽有五扇门,中间那扇门即为龙门。
  正中间悬挂石质竖匾,上面刻着“国子监”三个大字,往里面一眼望见更为显眼的一块匾额——“辟雍”,左右两侧的廊柱上左书“春日载阳”,右书“合射辟雍”,四周是高高的镶嵌着青黑瓦的围墙。
  看到龙门,年老的举人们像一匹匹焦躁不安的老马,在原地一圈一圈地打转叹气,只差没时不时喷出一个鼻响。
  手续都是提前办好的,当场验人。
  京兆府士子最先入龙门,余下各省的士子依照举子人数排队,秦州府士子人较少,因而排在后面一些。
  需要等待的时间很长,更添了一层焦心。
  “这是什么味道?”有举子在等候进场的时候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他刚说完,自己腹中一痛,急得弯腰夹着腿急急跑去找茅房。
  谁知道国子监的茅厕外面挤满了人,有人来不及进去就忍不住呕吐起来,吐得哇哇的,根本直不起腰来。
  不知他们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感染了什么胃肠方面的疾病。
  传染吗?
  沈持警觉地看着跑走的几个人,他连忙去看秦州府的众举子们,看到黄彦霖面色不好,问道:“黄兄,你还好吧?”
  黄彦霖因为沈持没有和他一起讨伐周家还在生气中:“沈兄盼我出什么事呢?”
  结果他说没说完,腹中的绞痛让他眼前一黑,接着不受控制地喷出呕吐物,天昏地暗地吐起来。
  看来这些人不是吃坏了肚子,多半是群发性的胃肠传染病。
  沈持拿出从昨日新买的保济丹,用手帕包住手强行掰开黄彦霖的嘴,给他喂了下去。这是专门治疗呕吐和腹泻的。
  为了防止被感染,他丢掉方才那块手帕预先吞服了一粒。
  黄彦霖又俯身在地上吐了许久,这时候已经轮到沈持他们进龙门了,他快步往前走。此刻,顾不得黄彦霖了,各人看命吧。
  会试对举子的搜检依旧十分严苛,解发、脱衣、脱鞋袜……这些基操一样不少,又增了两个书吏用手搜摸□□的一项,这……头一次来乡试的举子没有不皱眉的,大声喊道:“使不得有辱斯文啊……”
  因为喊叫的功夫忘了搜检之后快速穿上衣裳,被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看样子要感染风寒。
  搜集的书吏都是大老爷们,沈持才懒得矫情,轮到他时,他十分配合地散开头发,脱掉襕衫,随便他们怎么上手搜,只求以最快的速度过龙门。
  等搜集完通过龙门进到考棚找到考号,他赶紧拿出香囊佩戴上,生怕沾染了令考官不愉悦的气息。
  沈持坐定后用眼角的余光环顾考号,大约有三十余名考生还没到,后面快要开考了才陆续进来,人人都是面如菜色,很不好看。
  这三十多人里头,竟然有荆州府解元顾珏舟,他弯着腰走着,看来肠胃还在闹腾。
  外面下起雨来。
  沈持起初还挺烦雨天,一直在心中嫌弃钦天监混日子,给今科会试选的是什么日子啊!
  可他后来意识到国子监里有超过六千的号舍,外面虽是砖瓦结构但里面两个板子是木头的啊,考生们在里面生炉子的生炉子,点蜡烛的点蜡烛,有极大的火灾隐患!
  他以前看历史,宋代、明代都有会试国子监发生火灾,救火不及时被烧死了很多举人的惨剧发生……想到这儿他心神一震,连忙抬头看了看门,幸好,他的号舍离考棚的大门不是很远。
  有利于逃生。
  沈持又抬头看了看越下越急的春雨,他取出油纸布严实地盖到号舍上,心想:遇到阴雨天并不一定是坏事,最起码没那么容易着火了。
  之后,他把号舍里头用清水细细擦拭一遍,拂去落了三年的陈年旧灰之后,坐了进去。京城对待考生也不大方,号舍一如既往地狭小,檐齐于眉,屋顶只到成年男子的眉毛处,想站起来直个身都不行,更别说伸胳膊伸腿活动一下筋骨了。
  他把笔墨纸砚取出来放在几案上,将小火炉放在号舍的右前方,装好木炭引燃,把烧水壶坐上去,在试卷下发之前先烧一壶开水,省得中途口渴了再生火烧水浪费时间。
  再次盘整考篮时,他意外地看见了三年前带到乡试考号里的几根参须,依旧用油纸包得好好的放在一角落里。
  沈持拿出来,放到鼻尖闻了闻,还是纯正的老人参的味道,应当还能吃,心想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含嘴里一根吧。
  ……
  黄彦霖在外面耽搁了一段时辰,沈持给他灌的药起了作用,他赶着发试卷之前坐进号舍。
  很快,考生们悉数就位。
  又是三声击鼓。
  而后,京兆府知府柳晦先行入场,他说了几句勉励考生们的话之后,今科会试的主考官——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夫子进来了。老夫子其貌不扬,但是他身穿绣大团花仙鹤的官袍,老天,这是一品文官。
  相爷?
  当朝有两位相爷,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看年纪,这位大约是曹右相。
  曹慈是进士出身,宦海沉浮多年,在百姓中的口碑还不错。
  再看副考官,五位之中有主持过秦州府乡试的礼部侍郎李叔怀,依旧是邻家大伯的神态,还有一人竟是大理寺少卿贺俊之,他对考生们只是淡淡瞥一眼,既有探究之意,也有不耐烦。
  朝廷这是每个部门都扒拉来一个组成的考官天团吗。
  沈持心想:千万别抬头跟贺俊之对视,躲着吧,否者说不定会被针对。万一遇上这位爷脾气不好的时候,得倒霉。
  很快,试卷发了下来。
  是和草稿纸一块儿装在透明的油纸袋之中发到每位考生手里的,到底是国子监,考卷用纸看着就很好,上面的馆阁体印刷的特别工整清楚。
  他先检查了一遍号舍有没有漏雨的地方,生怕取出试卷后被雨滴到上面污了卷面。
  还好,没有。
  沈持万分小心拆开油纸袋,打开考卷去看考题。
  头一场如乡试一样,照例考四书五经题——即八股文,和一些背诵的、一首试帖诗,后面就是后世所说的送分题,可能是让个别渣考生别在考场上闲着没事干才出的这类题目吧。
  沈持先去看那道决定了会试成败的八股文题目——此谓……
  当这两个字跃入眼帘之时,沈持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下。
  “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他一口气看下来,整个人像被雷击一般定在那里,瞬间,他的呼吸都暂停了。
  押中题目了?
  沈持掐了掐手臂,睁大眼睛又把题目给看了一遍,没错,他……他押中了,一字不差,就是这道题目!
  他伸手从考篮里摸出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含着压惊,有点不敢相信。他回忆着这篇几天前曾修了六遍的草稿。
  这个题目,他在会馆里练的时候是整篇是从“不可以”三字得间而入,破题一如王渊一派的风格,简练,单刀直入:身不修者之于家,齐之而愈不可也。1,承题,起讲和入题可以作的曲曲折折,顺逆往来,无不曲尽题意。
  第一、二股极力跌起“不可以”三字,奥笔陡势,力求盘曲超腾。三、四股切定“身不修”来说,揭出“不可以”三字之根。四股的首句他特地设为通篇的关键句,简洁挈领不可之故,沈持开玩笑地想,这四句是为“不可以”这个题旨追魂摄魄的。第五、六股稍微缓一些,更进一步说身不修则家不齐,辅助前面四股。第七段有又转到“不可以”之正位,笔势起伏如龙在云中蜿蜒。第八段的开头他用的是矫拔的笔力——“夫以相凝之心,成争胜之势……2”,总束前七段。八股的笔力驱驾自如,与前面的文势相辅相成。文末以“呜呼,岂家之不可齐也哉!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昭昭然也。3”收结,呼应全文力追的“不可以”三个字。
  王渊曾教给他的,要想八股文胜出,要作得不拘成法,一层一层去洗发,文中精理与浩气相辅相成,如此才是上佳之作。
  沈持觉得在这篇八股文中他都做到了。
  第77章
  饶是如此, 他还是在草稿上又写了一遍,通篇九百来个字,他又删去三字, 读来更是简洁。
  写完后他把草稿晾在一旁,搁下笔中场休息。
  此时外面的雨停了, 但是太阳没有出来黑压压的辨不出什么时辰,沈持闻着号舍里飘出的各种饭味儿, 猜大约是午后了。
  先前烧开的水冷了,炉子里的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只觉冻得脚尖生疼, 想站起来跺跺脚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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