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第64节

  乡试结束之后,贡院后头的阁楼里人头攒动,衙役们将两座阁楼打扫干净,一座外头一些的贴上“外帘”,供阅卷时候存放考生们的试卷,一座紧里一些的贴上“内帘”,供阅卷官在里面阅判文章。
  考生们的卷子不能直接交给阅卷官——阅卷官有同考官,也有当地进士出身的官员,还要先经过书吏弥封、誊录、对读等各种处理,弥封,即是将试卷弥封糊名,先把考生的姓名隐去,誊录是将考生的“墨卷”由专门的书吏照着用红色的笔抄一遍,这些誊抄下来的卷子称为“朱卷”,对读呢则是抄完之后还要再核对朱卷与考生本人的墨卷是否一致。
  这是一项极细致的工作,每经过一道程序,书吏都会在相应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负责地说这工作没出错误。
  誊录完,考生们的墨卷存外帘由知府调派府兵看管,朱卷则送给内帘之阅卷官。阅卷官分头阅卷,并将自己选中的试卷加圈加评语放在右手边,等着判阅完推荐给主考官,这叫做“荐卷”。而去取排名之权衡,最后全看主考官。对未被推荐的试卷,主考官翻一翻过目一遍,以防遗珠之憾。对于“落卷”,则分别由同考、主考官加上简短的批语,写下为什么没有被录取。
  等到阅卷完毕,放榜之前,知府大人从外帘调取墨卷,经过再次与阅判完毕的朱卷核对无误后,才能拆开墨卷的糊名,看到考生姓名,然后在榜上写名次。
  秦州府阅卷的工作繁重但进展有序。
  ……
  晌午过不多久,到禄县的马厩还马时,赵蟾桂骑的毛驴对着他就是一通狂叫:“啊呃——啊呃——”
  路上他快马加鞭跑在前头,赵蟾桂骑着驴子拼命追赶,把个驴累得直翻白眼,心中怨怼。
  沈持走过来摸摸它的头:“对不住了驴兄。”毛驴叫得更大声,显然不肯原谅他。
  沈持笑了笑,故意对它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听说驴肉火烧不错,好吃,不如杀了它吃肉,赵大哥再买一匹马骑。”
  毛驴立刻噤声不叫,它将一张驴脸藏到赵蟾桂身后,不敢去看沈持。
  “乖,举人老爷和你玩笑呢,”赵蟾桂抚着他心爱的小毛驴:“不怕不怕。”
  沈持:“快回家吧赵兄,先替我给赵秀才带个好,过几天再去看他。”
  毛驴用嘴拽着赵蟾桂,一刻不敢多呆,速速离开沈阎王。
  沈持大笑,心情转为大好。
  笑声未落,他身后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你馋了?想吃驴肉火烧?”
  一回头是裴惟这个老六。现在该叫他裴秀才了。他穿一袭当朝生员的襕衫,身姿挺拔,用一根青玉簪子挽着发髻,腰间挂着鹅黄色的香囊,一块坠流苏的玉佩,一身打扮让他看起来俊俏又贵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同入学那年害羞的裴惟变得脸皮厚了话也多了,后悔当年没多逗逗他。
  沈持:“你怎么……”
  “以我对你的了解,”裴惟笑道:“考完乡试肯定不会在省城等放榜,今儿一准回禄县来,我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我接着你了。”
  沈持:“……”
  你还真了解我。
  他和裴惟走路回去,到沈持家门口,这老六又不肯进去了:“你先歇一晚,明日我和江兄再来找你一块儿去吃驴肉火烧。”
  沈持:“……不不不,我不吃。”他真的不吃驴肉,毛驴不在他这个老饕的食谱上。
  裴惟嘿嘿笑着告辞了。
  沈持目送他走远,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一切如旧。他们租房那一年院子里野生的夹竹桃长得已是蓊蓊郁郁,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衬着翠绿的叶片,绿茵红妆煞是好看。
  “啊……得得回……”午后,沈月坐在窗前看书,偶一抬头看见沈持,放下书从屋里跑出来:“真是……得得……”
  沈持放下考篮:“我回来了阿月,阿娘呢?”
  沈月撇撇嘴:“回……家,家了。晚回。”
  她给沈持倒了白开水,又去厨房盛出来一盘红枣桑寄生煮的鸡蛋让沈持吃。
  这是之前阮行推荐给她吃的药膳,说能补肝肾通窍,不过那时候哪有闲钱闲功夫煮,一直到这两年家中稍稍宽裕些,她这次放假在家学煮饭,才想起买药材试着炖这个来吃。
  沈持:“阿娘回没玉村了,你一个人在家?”
  沈月点点头:“莹姊……婚……”她说不清楚,便跑去书案上写了一行字给沈持看:下个月村里的虞家来向莹姊姊提亲,大伯娘给姊姊做衣裳,让娘去帮着绣几针。
  提亲,是上回她娘提了一嘴的那个媒婆说的读书人后生吗?听说那家姓虞,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穷的叮当响……
  沈持:“阿月怎么不跟阿娘回去?”
  沈月摇摇头,又写道:我不喜欢虞家,也不想莹姊姊嫁过去。
  “虞家怎么了?”沈持忍着浓浓的中药味剥开一个鸡蛋:“这……能吃吗?”
  沈月扑闪着圆圆的黑眸子:“能,就是吃了……”她忽然闭嘴了。
  吃了放屁多。这是她一个女娃儿能说的吗。
  沈月忙切换话题,嫌说不清楚只能写道:哼,几天前回没玉村,虞郎君看见爹就打听哥哥这次乡试能不能中举,有几成把握。
  你想他为什么定在下月中来咱家提亲,不正是哥哥放榜的日子吗?
  敢情要等沈持中举后才向沈家提亲,势利。
  沈持:“也许是正巧赶到下月中的时候了呢,阿月会不会想多了。”
  沈月摇头,又换了一行字来:对了哥哥,你回家后还要读书考进士是不是?
  “暂且不读书,”沈持说道:“写书,阿月,我写写怎么给蝈蝈点药怎么样?”
  第62章
  在乡试放榜之前暂放下四书五经和八股文, 换换脑子。
  沈月拍手:“好。”
  她比划着:哥哥说,我来写,哥哥休息。
  “好啊。”沈持笑着吃了她炖的桑寄生鸡蛋, 入口有点涩味儿,但吃到后面还挺香的, 顺带还盛了几口汤喝,甜丝丝的:“阿月真能干。”
  沈月不敢与她直视, 见他还要去剥第二个鸡蛋吃,赶紧说:“得, 吃饽……”捧来昨日江家送过来的几个饽饽给他吃。
  兄妹说了会儿话, 沈煌下差回来了, 他在院子里听到沈持的声音眼睛瞬间瞪大,满脸惊讶之色:“阿池回来了?”
  语音尾调是拖长的。
  当时送考的时候说好的, 让他在秦州府与同年们交游等放了榜再回来, 怎么这考完第二天便到家了。
  沈持:“爹,我先回来, 等放榜那天再去看榜。”
  儿子回家, 当爹的自然欢天喜地不再多问, 沈煌说道:“你娘回去帮着你们大伯娘给阿莹绣衣裳了,爹去给你们做饭。”
  沈持:“爹你还会做饭啊?”
  记忆中从来没见过沈煌下厨。
  沈煌挠挠头:“西市有家卖炸酱浇头的,那附近还有一家卖生面条的,爹去一样买些回来, 咱们下个面就能吃饭了。”
  沈持:“……”
  好吧。
  等沈煌买了炸酱和生面条提溜进家门, 朱氏也从没玉村回来了。她本来有一肚子气话要跟丈夫或女儿叨咕, 可一看见沈持什么都忘了:“哎呀阿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
  她原想着还要等上个把月呢。天天在家中想儿子,担心儿子,又发愁这次乡试, 县里人都说难啊,三年都出不了一个举人。
  这十多天真是度日如年。
  看见沈持脸颊比去省城乡试时消瘦许多,她心疼得不觉眼泪已流下来:“阿娘洗手给你做饭吃。”
  沈持:“阿娘先歇歇,我不饿的。”回来嘴就没停过。
  沈煌让她坐着跟儿子好好说话:“炸酱面的浇头是现成的,我去煮个面吧。”
  朱氏睁圆杏眼娇嗔:“你个败家……”男人。
  想吃炸酱面她会做呀,还花钱出去买做什么。见她生气了,沈煌给她作揖赔礼:“我错了娘子,你做的肉酱最好吃,顶外头的十倍,下次一定等你回家做给咱们吃。”
  朱氏又被他哄笑了。
  沈持和沈月相视而笑,这俩老小孩儿。
  沈煌安抚好朱氏去煮面,一家四口很快吃上了哺食,沈持习惯说是晚饭,就着浇头的肉汤吸溜一口面条,又香又劲道,能使人忘了许多烦恼。
  吃过饭,沈煌夫妇去做家务,此时城中华灯初上,沈持和沈月点上灯,有一搭没一搭商量怎么写本关于玩虫的书。
  首先,要给这本书起个名字。沈持即兴拟了几个,他问沈月:“蝈蝈鸣,螽斯鸣,鸣虫……哪个好听?”
  沈月蹙眉:“……得,不好。”
  没有一个中听的。
  “那捉虫,虫宠,戏虫呢?”他又想了几个来。
  沈月:“……”没有一个好听的。瘸子里挑将军都下不去手,谁家的正经书起这样的书名。
  沈持笑了一下:“哥哥再想想。”他说道:“哥哥有个开头的句子,就写‘俗话说:立秋寒蝉鸣,秋分蛰虫坯户……’,怎样?”
  说的是立秋的时候蝉在树梢上做最后的鸣叫,到了秋分家宅中冬眠的虫子要封住洞口开始睡觉了,到霜降的节气所有的虫子都藏起来了。
  沈月提笔润了润用蝇头小楷在纸上写下来:“好。”然而等沈持还要往下说,她停下笔,跑去书架上翻出一本书给沈持:“得,看。”
  沈持:“……”什么意思。
  他接过书一看——《婉娘传》,沈月又示意他翻看来看,他硬着头皮翻开,“从前扬州有一个富户,生了个女儿叫婉娘……”
  懂了,沈月嫌他用文言文写书晦涩,让他写白话文。
  沈持:“……”
  好的,他听劝,你们爱看什么就写什么。
  “蝈蝈、蟋蟀、油葫芦被称为三大鸣虫……”他想一句,沈月就写一句。
  “李二凤真的用虫鸣治疗过失眠吗?”
  传说二凤皇帝有失眠苦恼,画家阎立本奏入眠秘方——夜听蛐蛐,果然见效。
  “……”
  兄妹二人你说我写,半天已写成一页。
  沈持兴奋地瞅了瞅:“……”他好像颇有写书的天赋。
  沈月打了个哈欠,连带着他也哈欠连连,这时候朱氏过来催他睡觉:“在外头劳累许多天,早些睡吧。”
  沈持虽意犹未尽,但还是听他娘的话去沐浴安歇。
  很快,他在松软的床铺上酣然入梦。梦里,好像是贡院的阅卷官们在批阅他的试卷,一个个笑得像家中新添了个大胖孙子,画了好多推荐的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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