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六早晨,冬雾弥漫。
  梁冰在食堂简单吃过早饭来到实验室,于左左特意提前跟她约过时间,周末要一起整理刚装修好的档案室。
  之前这层楼曾经发生过火灾,相连的几间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连,现在早已恢复如初。
  推开档案室的门,一股浓重的油漆味扑面而来,看到地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的文件筐,于左左不由得抱怨:咱们新生到哪儿都是干苦力的,你猜我昨天刷瓶子刷到几点?
  她自问自答:晚上十二点!我听说别的组这种实验耗材都是一次性的咱们组真是太穷了,津贴一个月才六百块。
  梁冰原本想接话,自嘲说她只有二百六十块,可注意力都被离得最近的那筐文件吸引过去,一时之间没能搭腔,最上面那张纸是手写的特殊实验耗材使用及报废目录,字迹很熟悉,页面底部的保管人那栏签名是沈恪。
  于左左好奇问:在看什么?
  梁冰轻声啊了下,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没什么。
  她蹲下来,将那张纸拿起来捏在手里,拇指拂过那两个俊逸风流的字。
  于左左凑过来看了看,想了半天,这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应该没用了,等我们全部弄好丢进碎纸机就行。林师姐说了,只要把结题报告留下,按照年份整理好,放到对应的档案盒里就行。
  嗯,好。梁冰低声应了,主动请缨承担相对吃力的清洁工作,那我先去打水,把屋子打扫一下。
  于左左自然无不应允。
  出门前,梁冰将那几张带有沈恪签名的废纸抽出来放进书包。
  她来到走廊尽头,站在洗手间的水龙头前机械地搓着抹布,这里没有安装热水器,水管中的冰水直接冲过手上皮肤,凉得近乎刺骨,她却像是毫无察觉。
  沈恪人如其字,性格固执而安静,长相很文气,身上有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卷宣纸,一枚玉珏的书卷感。
  他们的家乡是皖南一个小城,那里盛产宣纸,周边有西津野渡,落羽红杉和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春节,梁冰都是和沈恪一起度过的。
  他毛笔字写得好,每年大年三十一大早都会在八仙桌上铺上洒金红笺,执笔教她写对联,贴完多余的她就会拿去分给左邻右舍。
  沈恪读大学以后,暑假多在外面兼职或者留校实践,而寒假一定会雷打不动地第一时间赶回家,他们可以说是日夜都不分离。
  当时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她也是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的。
  梁冰一直觉得沈恪是最适合搞科研的人,专注且热情,甚至可以说是没什么功利心,只是纯粹喜欢做学问才坚持读书的。
  可沈恪也曾无奈向她说起过,国内的学术环境不太好,搞研发的很难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无休止的内卷,还有恶性竞争和同门之间微妙的人际关系,至少要分出一半的心力去平衡,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怪咖。
  那时梁冰年纪太小,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劝慰他,佯装认真思考了半天才说:你知道吗?天才大多数都是普通人眼里的怪咖,而天才和普通人智商的差距,就相当于普通人和狗的智商差距,以此类推,天才看普通人就像普通人看狗。所以,谁觉得你是怪咖,那他就是狗。
  沈恪一怔,被她逗笑了,你这都是从哪里看来的歪门邪说?
  梁冰天天背高考范文,装模作样地辩解:真理一开始都会被当成是歪门邪说,要不然哥白尼也不会被烧死。
  沈恪无奈扶额,总会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然后抬手轻轻把她的头发揉乱。
  每当这种时刻,梁冰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对他略尽了绵薄之力。
  迈入高中时代后,梁冰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变得非常强大,足够强大,能像沈恪保护她一样,反过来保护他。
  尽管窗户一直开到最大的幅度通风,在油漆味厚重的空间内待了一整个上午,还是让梁冰感到头晕胸闷,她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摇头晃脑地活动着已经变得僵硬的肩颈。
  于左左中途接了个电话被叫走,这会儿才刚回来,忙不迭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临时被教务处的卓老师绊住了。
  不要紧的。梁冰好脾气地笑笑,我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还有一点儿收尾工作。
  你干活儿也太老实了,林师姐说最近秦老师没空来实验室,让我们周一之前弄好就行,给了两天的时间呢,这才过去一上午。于左左鼻尖抽动几下,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我们先去办公室休息一下,等味道散散再说,不能老窝在这里。
  梁冰刚在桌前坐下,于左左就拿了杯奶茶给她,从教务处回来时去三食堂买的,最近新出的节日限定,还热着呢,请你喝。
  l大的三食堂是新建的,环境和它的建筑风格一样优渥,菜品新鲜丰富,有好几家网红奶茶入驻,一到饭点就人满为患。
  梁冰很少去吃,一则她不喜欢吵闹,同时也是为了节省开支。
  谢谢师姐。
  梁冰接过来,礼貌地笑笑,在心里记下过几天一定要找机会回请于左左,或者干脆中午请她到三食堂吃个午饭。
  说是休息,自然要一起随便聊聊天。沟通技巧中说,关系能靠分享彼此的秘密拉近,而话题一般是从圈子里的风云人物打开的。
  我被录取后,暑假提前来报到,刚好有个实验要做,秦老师坚持要等燕雪舟来,我想表现一下,就向他毛遂自荐,他却说,燕雪舟能做的我还做不了于左左咬着吸管感慨,我当然不服气了,觉得受到了一万点伤害,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本科生,何况做的还是有规范章程的科学实验。但相处这半年,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天赋真的大于努力。
  于左左本就健谈,在梁冰时而附和时而探究的引导下,从燕雪舟可以连续做七八个小时的实验依然头脑清醒,双手稳定,状态丝毫不受影响,说到他虽然性格不好,但人不坏,再到秦毅今年新拿的课题和项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直到程朗搬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子从外面进来,喊人去楼下搬新进的实验耗材,梁冰才发觉紧随其后进来的人是燕雪舟。
  目光在空中蓦地交汇一瞬,燕雪舟漠然地转开。
  实验室按资排辈,于是程朗扬声安排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分组行动。我跟左左先下去清点数目,你们把东西放好,俩人再一起下来。
  燕雪舟把箱子摞在墙角的铁皮柜旁边,一言不发地朝外走。
  梁冰没得选,陌生的不安全感瞬间激发了她潜意识唯恐行差踏错的本能。她不再分神多想,收回目光抬脚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人高腿长,步子迈得非常大,她不得不快步小跑才能跟上。
  刚走到走廊的转角处,冷不丁的,燕雪舟突然停住脚步,梁冰紧随其后,完全没反应过来,无法立刻收住步子,惯性让她整个人直往他身上冲,好巧不巧,她的鼻梁正撞到他背部凸出的肩胛骨,眼睛瞬间酸得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梁冰忍痛轻嘶出声。
  燕雪舟没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顶得身子一歪,向前迈了一大步才勉强站稳,一回头,看到梁冰的脸皱作一团,正抬手捂着鼻子。
  目测刚才发生撞击前,他们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
  空气静了片刻,燕雪舟唇边忽然浮起一丝笑容,声音却不见热忱,还是冷冷的,味道像吗?
  梁冰像是根本没听明白,露出迷惑的神情,什么味道?
  燕雪舟淡淡瞥过来,他的眼皮薄薄的,垂下眼时显得尤为轻蔑。
  梁冰依旧云里雾里,又听他轻嗤道:装什么?
  说完,燕雪舟不再看她,转身伸开手臂去按电梯,梁冰摸不着头脑,陷入了一番更为长久的沉默。
  这次的补充耗材量不算太大,四个人来回三趟就搬完了。于左左还在楼下接电话一直没上来,程朗和送货的司机签完交接单就不知所踪,应该是直接去吃午饭了。
  梁冰和燕雪舟先回到办公室,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仰起脸看向刚走到他桌边的梁冰,把你的东西拿走。
  什么?
  梁冰有些不明所以,谨慎地反问了句,同时眼睛迅速扫过燕雪舟面前的桌子上面的陈设极其简单,一个银色的笔记本电脑,一副便携式耳机盒,右边文件筐里只有几张写写画画的草稿,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盆用锥形瓶养的薄荷。
  在寒冷的冬天反季养薄荷这种植物并不容易,需要精心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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