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61节
连一旁的袁甲也慌了,“东家,这是……”
祝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可却担忧地望着屈稷。
“祝襄。”
屏风后,苏妙漪轻飘飘地唤了一声。
祝襄转身绕过屏风,片刻后又折返了出来,手里却捧着一个匣盒。他走到屈稷面前,低下身,将匣盒掀开,里头的金光霎时刺痛了屈稷的双眼。
“屈大人,做人要看得开一些,有些事情既已覆水难收,强求还有何用,倒不如放手。扬州的知州大人,毕竟姓楼啊……楼家的妾和你屈家的妻,孰高孰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令夫人有此变故,未必不是她的造化。”
屈稷额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护卫牢牢地压了下去。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不再揪着此事到处声张,楼家给你的好处远远不止这匣金珠。等你有了权势富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我们参商楼最好的伶人都任你挑选。往后你夫人走她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你们二人各自安好,如何?”
屈稷死死盯着那匣金子,目眦欲裂,眼珠都变得猩红。他咬牙切齿地,“原来你们知微堂和楼家是一丘之貉,你苏妙漪就是楼家的一条走狗……”
话音未落,屏风后便响起“砰”地一声拍桌,似是动了怒。
紧接着,屈稷眼前便是寒光一闪,朴刀出鞘,刀刃直接悬在了他的颈间。
“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着一声冷笑,一道高挑曼妙的倩影就从屏风后快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到了屈稷面前。
苏妙漪今日穿了一袭烟紫色的窄袖长裙,裙摆上绣着一片片藤萝花枝,却被外头罩着的玄色披风遮去大半。乌发半挽,发髻上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支梅花簪,两只冰蓝色的滴珠耳坠缀在雪白的耳垂上。
那张略施粉黛、却仍是昳丽不可方物的面庞,较之三年前,就像是被冷雨侵袭后的一枝独秀,看似沉静了下来,实际却是愈发得浓烈的色泽,明艳而张狂……
她伸手,接过护卫手中的朴刀,用刀刃拍了拍屈稷的脸,一双潋滟的桃花眸里夹霜带雪。
“名利不要,美人不要,那你这舌头,就也别要了罢。”
袁甲变了脸色,终于按捺不住地上前,“东家,东家不可啊!”
屈稷却惨白着脸,一句软话都不说,只是怒视着苏妙漪,“我屈稷就是没了舌头,没了性命,也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苏妙漪挑了挑眉,一挥衣袖。
“东家!”
袁甲失声惊叫。
屈稷猛地闭上了眼,身前划过一阵劲风,可预料中的痛楚却并未传来。
他惊疑不定地睁眼,只见苏妙漪已经后退两步,将那朴刀随意往旁边一丢,掸掸衣袖问他,“没了命,还哪有气?”
屈稷怔怔地仰着头看她,不懂她要做什么。
“你方才说,想要我还你们一个公道,这是不能够的。知微堂不是官府,断不了案,给不了你公道。更何况扬州的知州是楼相的孙儿,我小小商贾,也开罪不起。”
“所以知微堂还是不能帮我们……”
苏妙漪抿唇,从屈稷身边走过,“你有没有想过,知微堂若将你说的那些事公开出去,楼家人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我说的灭口,不是你,是你夫人。”
屈稷一僵。
“你若将此事交给知微堂,虽暂时得不到公道,但至少能先把你夫人救出来。”
苏妙漪侧头看他,“公道和夫人,你要哪个?”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妙漪从屋内走了出来,祝襄和袁甲紧随其后。
“将这位屈大人先安置在此处,别让他轻易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苏妙漪吩咐道。
祝襄颔首应是。
苏妙漪又唤了一声袁甲,“袁掌柜,劳烦你再回一趟扬州。”
袁甲不明所以。
“楼知州抢夺人妻的这套招数,可不像是第一回。屈稷只是第一个没向楼家低头的,可已经被摆平的,或许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走出凌家庄子,临上马车前,苏妙漪言简意赅地交代袁甲,“去查那张卖身契上的青楼。”
袁甲似有所悟。
马车从凌家庄子外驶离,苏妙漪有些疲累,本想直接回修业坊歇息,却被祝襄提醒,“东家,今日是十五,各部的探首还在知微堂等您。”
“……差点忘了。”
苏妙漪揉了揉眉心,“回知微堂。”
两年前,知微堂便从原先不起眼的小铺子里搬了出来,在州桥附近盘下了两座三层楼的酒肆,合并成了知微堂总部。两座楼虽中间相通,可一个是书楼,另一个却是专门腾出来给了小报。
如今的知微小报,撇开专门审阅、抄写、刻印的工人,光是负责收集情报、打探消息的便有数百人。
苏妙漪将他们分为四部。一部皆是内探,负责探听宫闱秘事;二部衙探,探听衙门里的凶案疑案;三部省探,则密切关注着朝中文武百官的任免升迁、后宅私隐;最后是四部杂探,大多都被派往各地,收集各州各府的小道消息,再传回京都……
每月十五,是知微堂四部探首齐聚的例会。
“上个月那桩案子发生在宫里,功劳当然算我们一部的!”
“宫女暴毙是凶案,要不是我们二部追查,你们一部那些奴才能查出个屁!”
“啊呸,照你这个逻辑,凶手是那日参加千秋宴的官,那是不是三部还得掺和一脚?”
“哎,你说的正是我要说的!这案子我们三部也有线索,该是首功!”
苏妙漪回到知微堂时,就听见四部的人又在议事厅里拍桌子踹凳子地吵架。
每次例会都这样,她都习惯了……
苏妙漪抬手,将议事厅的门一推。
里头的吵嚷声戛然而止。
原本面红耳赤、恨不得动拳脚的几人瞬间规规矩矩站好,低眉顺眼、俯首帖耳,齐声道,“东家。”
苏妙漪在主位落座,笑意盈盈地拨动着手腕上的镯子,“吵啊,怎么不继续了?让我也听听,这回谁的嗓门更响?这个月也别论功行赏了,就论嗓门行赏吧?”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唯有新上任的四部探首没心没肺地插了一句,“东家,还是为了上个月的……”
话音未落,就被其他三部的探首狠狠剜了一眼,悻悻地噤声。
方才叫得最凶的一部探首腆着脸道,“东家,都是小事,我们不过是互通有无、增进感情……”
苏妙漪似笑非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虽神色温和,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增进完了,能说正事了?”
四部探首纷纷点头。
苏妙漪往圈椅中一靠,从袖中拿出屈稷的一沓供状,摔到桌上,意味不明地,“来,聊聊扬州楼烽。”
第90章
在例会的半个月后, 各地的知微堂在小报上同时发出了一条发生在扬州的奇闻。
扬州最大的青楼竟嚣张到在夜市上掳人、逼良为娼。若不是他们恰好劫走了一个在知微堂打杂的女使,而这女使又逃了出来,戳穿了他们私下买卖良家女的勾当, 这青楼还不知要害多少女子。
没过几日,知微小报又扒出了这家青楼所有来历不明的女子, 还顺藤摸瓜查到了扬州知州,也就是楼岳嫡孙楼烽的府上, 竟有个小妾是被青楼掳掠的有夫之妇!
「青楼变贼窝,花魁全靠偷;误将屈家妇,充作楼家妾」
这荒唐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 民间都在议论这女子究竟该还给屈家, 还是判给不知情的楼家。这桩一女嫁二夫的公案本该闹上公堂, 可还没等到那日, 楼家就主动将虞三娘送回了屈家,公案才就此作罢。
外人看着,只觉得青楼作恶多端, 好在楼家成人之美, 使得屈氏夫妻重修旧好, 简直是桩皆大欢喜的美谈。
然而稍微对楼烽有所了解的老狐狸,便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那楼烽素来风流成性,多半是对那位屈夫人见色起意。青楼掳人是受他指使,他怎会不知情?你将事情截断在青楼这一环,固然是照顾了楼家的面子, 可楼家人会不会领情, 就不一定了。楼烽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吃过这种闷亏, 怕是要对你和知微堂怀恨在心……”
圆月高悬,裘恕负手立在廊檐下,神色凝重地转头看向苏妙漪,“你这知微小报已是树大招风,若还想做下去,权贵、朝政,哪样都碰不得。”
这话倒是叫苏妙漪眼神飘忽了一瞬,想起之前也有人这么劝过她。顿了顿,她淡声道,“世叔放心,我有分寸,一定量力而行、明哲保身。”
“你已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而不自知了。”
裘恕反问道,“今日是中秋,若放在寻常,上赶着去知微堂、去修业坊给你送节礼的人,多半已经从城东排到城西,可现在呢?”
苏妙漪垂眼,手指拨动着栏杆外的花草,默不作声。
见状,裘恕温声道,“这次就罢了。妙漪,下次遇上这种事,大可来找世叔商议。能救出人的方式还有很多种,未必要动用知微堂,动用你的小报。”
苏妙漪应了一声。
“对了,等过完节,我就又要离京了。”
“是去巡查各地的慈幼庄?”
自从扶风县的慈幼庄出了掠卖孩童一案后,裘恕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自去各地慈幼庄视察,以免又有藏污纳垢的事发生。
裘恕颔首,补充道,“这次我会带汀兰一起去……至于骑鹤馆,就暂时交给你代为掌管了。”
“世叔放心。”
二人这厢正说着话,那边虞汀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苏安安。
三年的光景,让苏安安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青涩少女。她到了及笄的年纪,身材高挑了不少,五官也彻底长开了,没了小时候的圆钝可爱,而是变得精致清丽,甚至还透着几分冷冷的、不易接近的距离感。
苏妙漪想,这或许是在虞汀兰身边耳濡目染、所以那神态与她越来越像的缘故。
“我没想让她去扬州。”
苏妙漪的目光在苏安安身上停留了片刻,移开,“扬州早就安排好了杂探潜进青楼,去查证强抢民女的证据。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怎么敢没心没肺地往那种虎窟狼窝里闯。世叔,你也不拦着她?”
裘恕有些无奈,“她与你是一个性子,我拦不住你,自然也拦不住她。这三年,凡是你想要做成的事,她都第一个冲在前面。莫要说是青楼,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连眼睛都不会眨……”
察觉到什么,苏安安抬眼看过来。
对上苏妙漪的视线,她眼角眉梢的那点寒意瞬间消失了个干净,眼神也变得仓皇局促,仿佛又变回了做错事的孩子。
苏妙漪抿唇,移开目光。
虞汀兰带着苏安安走了过来,试探地看向苏妙漪,“妙漪,今日是中秋,不如留下来一起过节吧?”
此话一出,躲在她身后的苏安安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双目灼灼地看着苏妙漪。
苏妙漪笑了笑,却毫不犹豫地婉拒了,“不了裘夫人,家中还有人等着我回去过节,就不留在府上叨扰了。告辞。”
苏安安眼里的光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