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143节

  內侍的声音传来。
  垂拱殿内瞬间静下,众人连忙整肃衣冠,转身朝御案的方向俯身参拜。
  身着赤色窄袖圆领袍的皇帝从殿侧走了出来,在内侍总管刘喜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前,缓缓落座,声音低弱,没什么气力,“诸卿平身。”
  容玠抬眼,越过众臣望向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身形消瘦,两颊凹陷,脸色憔悴而灰败。尽管才刚年逾不惑,看着却比楼岳更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前两日,朕的御案上一下堆了十数道弹劾奏疏。这么多年,御史台和谏院同时参一人的情形,朕还是头一次见……”
  说着,皇帝咳了两声,目光在群臣中逡巡,“容玠何在?”
  容玠低头,从群臣最后走了出来,“谏院容玠,参见陛下。”
  殿内静了片刻。
  皇帝迟迟没有出声,其他人自然也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容玠虽没有抬头,却能察觉到皇帝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意味不明。
  “陛下。”
  最后竟是楼岳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沉寂。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扶着手里的龙头杖,朝皇帝道,“容玠的罪己书,中书省、谏院和御史台都已传阅过。想必在场诸位都是疑云满腹、不吐不快。依老臣看,不如今日就先听他们说一说?”
  “……准。”
  皇帝的一个“准”字话音刚落,御史台中最德高望重的贾中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舌锋如火、杀气腾腾地历数起了容玠的罪状。
  “陛下,臣要弹劾,谏院右司谏容玠,其罪有三!”
  “进奏院奏报为机密要政,容玠身为谏官,仅有整理阅览之责,无散布外泄之权!越权逾矩,恣意妄为,此为罪一也!”
  “知微堂东家苏妙漪与容玠为结义兄妹,为官者,本应不举亲眷、不谋私利,可容玠非但不避嫌,还收受贿赂,让知微堂以进奏院奏报敛财牟利!徇私贪贿、勾结商户,此为罪二也!”
  台谏官风闻奏事,个个都是铁齿铜牙,而这位中丞大人便是其中翘楚,朝中官员轻易不敢招惹,皆称他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兵刃,更甚刀剑!
  而此刻,他句句锋利,直指容玠。
  “至于罪三,也是三罪之中至关重要、贻害无穷的重罪!”
  贾中丞转向容玠,严词厉色,“那就是冥顽不灵、怙过不悛!罪己书中丝毫不见悔过之意,甚至还以朋党之争诋毁同僚,为自己开脱,污台谏之名!”
  顿了顿,贾中丞冷笑一声,“可笑老臣从前识人不清,在容玠初入谏院时,竟还以为他是百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竟是害群之马、奸佞之辈!”
  “识人不清”四个字一出,御案后的皇帝脸色顿时变了。
  垂拱殿内的氛围霎时凝结,降至冰点。
  御座下,俯首低眉的一众官员不由地相视几眼,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朝中无人不知,容玠是皇帝破格录进谏院的,若说他贾庸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御史中丞识人不清,那又将亲自提拔容玠的皇帝置于何处?
  这看似是在对容玠赤口毒舌,可话里话外何尝不是在点皇帝!
  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众人的反应,眼睫一垂,掩去了眸中波澜。
  皇帝似是动了气,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已然有些剧烈。一旁的刘喜立刻端上茶水,皇帝饮了几口,半晌才缓过来,脸色青白地哑声道,“贾庸,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耸人听闻了……”
  “陛下。”
  贾中丞无所顾忌地朝皇帝拱手,义正辞严地扬声道,“容玠此人,持身不正、言清行浊,今日若不将他革职除名,便是寒了所有台谏同僚的心!若让臣与此等败德辱行之人共事,臣愿请辞!”
  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
  满殿皆惊。
  而更令众人惊愕的是,贾中丞话音未落,御史台的人竟就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出列,不约而同地齐声附和,“臣愿请辞!”
  紧接着,就连谏院里也有人附和起来。
  声浪一浪盖过一浪,朝那道势单力薄的绿色身影袭去,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一时间,殿内其他朝臣竟是不由自主地对容玠生出些怜悯之情来。
  要知道所谓廷议,通常是两派争论对辩,偶尔动嘴皮子不过瘾,甚至还有动拳脚的时候。
  可像今日这般,台谏官们统一战线、群起而攻之,最后形成压倒性局面的,却还是头一回。
  更荒唐的是,这千载难逢的阵仗,竟只是为了针对一个入京不过半年的六品司谏……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凡这六品司谏不叫容玠,都断断不会沦落到此刻的境地!
  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人悄悄抬起头,打量站在殿前的容玠。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感慨。
  到底是出身宰辅名门,即便是到了此刻的境地,容玠竟还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被台谏官联合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可实际上,容玠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淡定自若。此时此刻,他听着耳畔义愤填膺的喧嚷声,望着不远处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的楼岳,还有御座上病弱无言的皇帝,满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当年,祖父和父亲也曾这样被逼至绝境么?
  “……容玠。”
  御座上,传来皇帝低哑的唤声。
  容玠回过神,“陛下。”
  皇帝看过来,嗓音里满是精疲力尽,“他们说的这些罪状,你可认?”
  容玠垂眼,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道,“臣,无罪可认。”
  话音既落,殿内一片哗然。
  楼岳扶着自己的龙头杖,缓缓睁开了眼。
  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瞥见了楼岳的神情变化,稍一思忖,便站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容玠,嗤笑道,“容司谏,中丞大人说了这么多,你便只有一句无罪可认?这是何意?是指你没有和知微堂暗通款曲,泄露朝政机密,一切都是御史台和谏院捕风捉影、蓄意陷害,还是在你眼里,将那些公文交给知微堂仅仅是你们容家的家事,与国政无关?”
  容玠没有应答,只朝皇帝拱手道,“陛下,中丞大人方才说臣有三罪,现在臣亦有三问,想请教大人。”
  “准。”
  容玠侧身,对上怒目而视的贾中丞,“一问中丞大人,何为朝政机密。”
  贾中丞蹙眉,只反应了一瞬,便对答如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胤疆域内,大事小事,都应经由进奏院先呈给陛下知悉!未得诏令、甚至连陛下都还不曾过目的,那便是朝政机密,怎能公之于众?!”
  容玠点了点头,“说得没错。大胤境内,万事都给先呈给陛下知悉。可据我所知,河北奏报是十日前送达进奏院,五日前送达御史台。寻常公文奏报,经由御史台传阅批注,至多不过三日,便会呈递到陛下的御案之上……”
  他嗓音清越、语调平平,可却暗藏杀机、一语中的,“敢问中丞大人,为何在知微堂公开奏报之前,盐税之患迟迟未能上达天听?”
  殿内倏然一静。
  贾中丞的脸色骤变,满腹的冷嘲热讽都被噎在了喉口,“你……”
  一句话打断了原本的节奏,这位中丞大人竟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看向坐在最前排的楼岳。
  楼岳摩挲着手里的龙头杖,若有所思。
  御座上的皇帝略微坐直了身,“的确,河北盐税之患,朕也是从你们弹劾的知微小报里才知晓。所以贾庸,御史台为何无人呈报此事?”
  垂拱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为什么?
  自是因为河北转运使姓楼,是楼岳的嫡子,楼贵妃的长兄。
  可在场所有官员,无一人敢说实话。
  贾中丞额头上沁出了些冷汗,再无方才大义凛然、胜券在握的底气。他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咬牙,蓦地伏首请罪,“御史台近日的公文堆案盈几,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呈给陛下,此事是臣的疏漏……”
  只一问,竟就将矛头调转对准御史台,也将百官请辞的合围捅破了一个窟窿!
  楼岳看了齐之远一眼。
  齐之远会意,出声替贾中丞解围,“御史台公务繁忙,诸位大人宵衣旰食,偶有疏漏,也是情有可原。”
  顿了顿,他将话题重新扯回到了容玠身上,“容玠,今日廷议,弹劾的是你泄露奏报一事,你休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至于御史台何时将此事呈递御案,与你无关,也绝非今日要争论的焦点!”
  “为何不是?”
  容玠针锋相对,“河北的盐税之患,已是沉疴宿疾。当地官员与盐商勾结,以盐引牟取暴利,逼得百姓走投无路,甚至以命相抵。诸位台谏同僚参我官商勾结,却对真正的奸商污吏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误国殄民?
  身为台谏官,本该为陛下之耳目、百姓之喉舌,可现如今,耳目生疮,闭口结舌。所谓的风闻奏事,只闻六品,不见宰相,只奏政敌,不言亲信。若论针砭时弊、直言不讳,甚至不如一介小报……
  容玠斗胆,借小报让百姓之苦上达天听。若我有罪,诸位贻误国政、致使大胤晦盲否塞,又该当何罪?”
  容玠的声音并不宏亮,甚至是低沉的,可却胜在言辞锋利,字字如刀,刮在了方才那些请辞的台谏官脸上。
  一番话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无不震愕。前有御史中丞暗讽皇帝、请辞进谏,后有六品司谏怒斥台谏、直指宰相……
  天要变了,人要疯了。
  “你……”
  贾中丞死死瞪着容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自入朝以来,他这张嘴还从未曾遇过敌手,没想到今日竟碰到个不怕死的硬石头,骂人的话说得比他还冠冕堂皇。
  眼见着台谏官们个个面红耳赤,恨不能冲上来对容玠大打出手,一道沧桑威严的声音却突兀地从殿前传来,伴随着龙头杖击打在地面的声响——
  “此话倒是有些道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说话的竟是楼岳!
  容玠掀起眼,刚好对上了楼岳那双浑浊而阴狠的眸子。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既然楼相也这么说了,朕也以为区区一份奏报,不必小题大做,不如就……”
  楼岳突然打断了皇帝,“陛下此言差矣。”
  皇帝愣住。
  楼岳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盐税之事究竟是不是朝政机密,暂且可以不论,台谏有无失职,也可容后再议。但依照弹劾章疏上所言,容玠的罪名可不单单只有泄露朝政机密这一项啊……”
  齐之远当即反应过来。
  若是一直纠缠在泄露朝政这件事上,便绕不开河北的盐税之患,反而顺了容玠的意……
  他话锋一转,“容玠,纵然你说得冠冕堂皇,可不论你用意为何,将进奏院奏报交给知微堂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知微堂兜售小报、且予你馈赠也是众人亲眼所见。你敢说你一心只为国政,而无私心?”
  容玠眸光轻闪,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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