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88节

  话虽如此,可他神色平静,言语里已经没了昨日的怒意。
  容玠低眉敛目,静静地等着。
  半晌,端王才轻笑一声,松口道,“容九安,算你赌赢了。本王需要的,并非是一心只想着复仇、凡事都只靠仇恨而驱使的一把刀,而是幕僚、是谋士、是能帮本王激浊扬清的纯臣……因利而聚,终会因利而散。唯有志同道合,才更长久。”
  容玠眸光微动,抬眼对上端王的视线,也笑了,“殿下所言甚是。”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容玠一回头,就见又是一辆容氏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我,我的腰……”
  苏妙漪脸色微白地走下车。
  因着江淼的连声催促,车夫几乎将马鞭挥出了残影,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就匆匆赶到城郊。苏妙漪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颠得散架了,扶着车身缓了一会儿,差点没吐出来。
  一转眼,江淼已经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你等等……”
  苏妙漪下意识想要抬手拉她,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的披风从自己手掌心划过。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容玠眉心一蹙,走上前拦住了江淼。
  江淼却看也不看他,径直望向那辆马车垂落的青绸车帘,咬咬牙,“我是江淼,请马车里的贵人下来相见。”
  车内之人似乎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欲盖弥彰地将车帘阖得更紧,又叩了叩车壁。
  随行的护卫们会意,当即纷纷上马。
  眼见着车夫扬鞭,一行人要启程,江淼仍是不甘心,抬脚便要靠向马车,却被容玠伸手拦住。
  恰好苏妙漪已经追了过来,江淼眼睛一转,直接将她拽到身前,往容玠那儿一推。
  苏妙漪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径直栽向容玠。容玠眸光微微一缩,蓦地收回了阻拦江淼的手,将苏妙漪抱了个满怀。
  女子袖袍兜起一阵风,身上那股清冷甘甜的桂花墨香气瞬间迎面扑来,在鼻尖萦绕,容玠恍惚了一瞬。
  而就这一瞬的功夫,江淼已经从他身边越过。
  短暂的发愣后,容玠很快恢复清醒,当即便要松开苏妙漪,去阻止江淼。
  反应过来后的苏妙漪在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句江淼,但却还是配合地拖住了容玠,装腔作势地痛呼出声,“……疼!”
  容玠动作顿住,扶在她胳膊上的手掌紧了紧,垂眸望她,“哪儿疼?”
  “脚,左脚崴了……”
  “你指的是右脚。”
  “……”
  另一边,江淼已经闯到了马车边。骑在马上的护卫们都想要拦她,可又顾忌着不能伤她,于是犹犹豫豫间,竟还真叫她登上了马车,一手扯住了那青绸车帘。
  这几个月来,知微堂众人只要一提及六合居这位神秘的贵人,便对着江淼说“你爹如何如何”,以至于江淼竟也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猜测,而且日益笃定!
  “有种生我,有种抛弃我,现在却不敢见我?你算哪门子……”
  江淼蓦地将那青绸车帘掀开,到嘴边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爹爹???”
  看清车内年轻俊朗却满脸错愕的端王,江淼最后一个字的音调霎时转了几个弯。
  马车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见江淼得手,苏妙漪当即也不装了,一把甩开容玠的手,也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一探头,总算是越过江淼见到了端王的庐山真面目——
  看清端王面容的一瞬间,苏妙漪脸上的好奇和兴味也霎时僵住了。
  ……不是糟老头子吗?
  马车里这个和容玠年纪相仿的青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半仙……”
  端王定了定神,勉强对着江淼开口了,“有何指教?”
  江淼攥着车帘,亦是脑子里一团浆糊,半晌才尴尬地憋出一句,“抱歉,我,我以为你是我爹……”
  话一出口,江淼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端王的表情也变得更加诡异,不过他也有些词穷,僵持半晌才同样荒唐地应了一句,“……我大约是生不出江半仙你这么大的女儿。”
  江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硬着头皮讪笑道,“自,自然。打扰了,慢走不送……”
  江淼连忙松开了车帘,慌慌张张想要下车,却是脚下一滑,直接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江淼一跤跌下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听得动静,端王又把车帘掀开,探出身来,忧心忡忡地,“你没事吧?”
  江淼只觉得自己今日丢人丢到家了,捂着脸直摆手。
  苏妙漪终于从端王真面目的冲击里回过神,连忙跑过来,把江淼搀扶了起来。
  “……”
  端王欲言又止,终是重新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
  待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官道那头,苏妙漪才一边噗嗤噗嗤憋不住笑,一边说道,“江淼,你爹爹真是够年轻的……”
  “你还敢说?!”
  江淼终于放下了遮挡脸的手,愤然抬起头,刀子似的眼神剜向苏妙漪,语气逐渐阴森,“要不是你一直在我面前说他是我爹,我今日会丢这么大的脸吗?苏妙漪……我要杀了你……”
  苏妙漪心口一紧,连忙转头就跑。
  江淼在后头疯魔一样地追,苏妙漪慌不择路,直接钻进了容玠的车里,求助地,“义兄,江淼要杀我……”
  容玠瞥了她一眼,吩咐遮云回城。
  有遮云拦着,江淼自然闯不进来,只能憋着一口气回了自己的马车,独自一人回味方才的丢人时刻。
  一切安稳下来后,苏妙漪才松了口气,往车壁上一靠,这一靠,她倒是突然想起什么来。
  苏妙漪蓦地直起身,瞪向容玠,咬牙切齿地,“都怪你——”
  “怪我?”
  “是你跟我说六合居的主人比顾玄章还德高望重!”
  容玠转头看她,慢条斯理地,“苏妙漪,谁告诉你德高望重就是糟老头子?”
  “……”
  苏妙漪语塞,瞪着他瞪了半晌,还是咬牙收回了视线。
  ***
  随着端王离开临安,刘其名杀人一案和郑五儿替死一案也都尘埃落定。
  李徵身为钦差大臣,做事雷厉风行、言出法随。再加上有傅舟“襄助”,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干人等都被定了罪,杖杀的杖杀,流放的流放。还有临安府衙,所有与刘家一案牵扯不清的官吏,也都从上至下地被发落了,唯有傅舟逃过一劫。
  傅舟因“揭发”有功,没像其他人一样撤职、永不准入仕。他仍留在了临安府衙,不过却也连降三级,成了一个小小的主簿。
  临安府衙一下换了大半的官员,而至于新任知府,不是别人,正是从汴京来临安的钦差大人李徵。
  这位李大人一上任,便在临安城传出了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的好官声。更了不起的是,他在惩处贪官污吏的同时,竟还不忘将那些在知微堂门口闹事的一众村民安置得妥妥当当。
  “李大人竟然要为贱民巷重修屋舍!”
  知微堂三楼,一群书生们围坐在一起,书也不读了,而是兴奋地议论着李徵。
  “把城西的屋舍翻修,可是费钱费力、不小的工程?这李大人哪儿来的银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裘家!”
  “裘家……裘恕啊?!”
  “除了这位天下第一善人还能是谁!听说裘大老爷听说了临安城的白鸭生意,知道贱民巷的人走投无路,特意在李大人来临安前就告诉了他,若有任何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裘家愿倾力相助……”
  “不过,裘大老爷也说了,贱民巷不是白修的,他修整贱民巷的前提是,所有能走得动路的村民,都要在他名下的茶楼、商铺或是慈幼庄做满三年的劳力!”
  “裘家的生意,那都是包吃住、不愁生计的……裘大老爷真是仁善啊!”
  凌长风一上楼就听见书生们对裘恕赞不绝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不爽地咳了两声,“诸位,三楼是用来读书的,不是用来唠嗑。麻烦不要打扰其他客人可以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噤了声。
  凌长风垮着脸走到窗边,在同样垮着脸的苏妙漪身边坐下。
  “装模作样都装到临安来了……”
  凌长风阴阳怪气地撇嘴。
  苏妙漪也一脸郁闷,酸溜溜地冷笑,“谁让人家有钱呢?谁让人家是商户榜榜首,产业遍布天下呢?”
  “……嘁。”
  凌长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榜首了不起啊,用不了一年,你就能把他赶下去!”
  “……”
  苏妙漪缓慢地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凌长风,“别光顾着鞭策我,你自己能不能也出点力?比如帮我想想,怎么把知微堂开去汴京,怎么在其他地方开分店……”
  凌长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飞快地擦着桌凳,一边哼小调一边远离苏妙漪。
  苏妙漪恨铁不成钢地瞪凌长风,“中看不中用!”
  “妙,妙漪!快下来!”
  楼下忽然传来苏积玉扯破嗓子的唤声,隐隐还含着几分惊惶和不安。
  苏妙漪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离开窗边,冲到了栏杆边朝下看。
  楼下,穿着一身官服的新任知府李徵领着数十个衙役,从知微堂的大门鱼贯而入。
  知微堂里的客人们都闻风而来,纷纷围在了一楼和二楼的栏杆处、楼梯口,好奇地观望着那些官差,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他们的来意。
  “苏妙漪何在?”
  李徵捧着一方狭长的匣盒,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
  苏妙漪脸色微变,飞快地提着裙摆往楼下走,“我在这儿。”
  跑到楼下,站在李徵面前时,苏妙漪的掌心已经微微沁出了些冷汗,“不知大人来知微堂,是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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