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78节

  苏妙漪看也没看傅舟,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条凳上奄奄一息、没了声响的郑五儿,眼底仿佛都被那抹血色浸得通红,“他是郑五儿……是我们知微堂的郑五儿……”
  “疯言疯语,不知所云!”
  傅舟无动于衷,仍是扣着她。
  一步之遥的距离,苏妙漪却是拼尽全力也再无法靠近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五儿身上晕开的血色越来越深……
  和那日他从知微堂外离开时,身上披着那件银红披风一样浓烈,一样刺眼。
  苏妙漪咬牙,忽地从袖中拔出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妆刀,手腕一翻,妆刀便在傅舟的手腕上狠狠一划。
  傅舟吃痛,蓦然松开了手。
  可就在苏妙漪挣脱他,扑到条凳边的一刹那,执刑的棍杖忽然就停了下来。
  “……”
  苏妙漪身形一僵。
  她怔怔地望着那两个衙役放下棍杖,望着他们转身离开,望着他们走向捂着手上伤口的傅舟,拱手复命。
  耳畔万籁俱寂,只余他们清晰冷漠的声音。
  “大人,杖杀之刑已毕。”
  杖杀之刑已毕……
  已毕……
  苏妙漪瞳孔震颤,脸色煞白。
  她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手指触碰到了少年额前凌乱垂落的发丝。
  那一瞬间,惊惧、恐慌、懊悔就如汹涌浪潮般,朝她席卷而来。可隐隐的,却还掺着几分侥幸。
  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呢?
  或许,那句“我不是刘其名”,不过是一个凶徒临死前的胡言乱语……
  郑五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怎么可能被当做刘其名?而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抱着这样的期待,苏妙漪心一横,终于将那少年面前的发丝撩开——
  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一颗心无声地落了地,在地上砸得血肉狼藉。
  从前在她面前会笑会闹会耍小聪明的一双眼睛,空洞而涣散地望着前方,再无往日灵动,只余沉沉死气……
  “名儿!”
  苏妙漪耳畔的嗡鸣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越来越近的嚎啕声。
  一股力道袭来,将她从条凳边推开。
  她跌坐在地,转眼就见刘氏夫妇和刘家的下人蜂拥而上,围在死不瞑目的郑五儿身边,一口一个“名儿”,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啊”,然而干嚎了许久,却不见一滴眼泪。
  “……”
  苏妙漪强撑着站起身,麻木地扫视了一圈。
  先是看向脸色难看的傅舟,然后看向被衙役们押住的凌长风,还有衙门外不明真相的人群,最后才又看向那被刘家人“验明正身”后,蒙上白布带走的尸体……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郑五儿死了……
  以“刘其名”的身份。
  第46章
  牢狱里, 阴风阵阵,在狭长逼仄的甬道里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哭嚎。昏沉的烛火将各种刑具的影子投在狱室的墙壁上,嶙峋而狰狞。
  随着一阵脚步声自拐角处传来, 一狱卒手执火把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傅舟和容玠。
  容玠披着一袭石青色鹤氅, 面无表情地疾步走来,宽大的袖袍兜起些风, 将沿路的灯烛都吹得不安曳动。
  霎时间,甬道里的烛光忽明忽暗。明暗交错间,他那清俊的五官陡然变得锋利, 英挺的眉弓也投落下些许阴影, 比寻常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似乎察觉出什么, 傅舟跟在一旁, 抬着已经包扎过后的手掌,解释道,“苏娘子与这刘记当铺也没什么往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竟冲动至此, 不仅大闹刑场,还对官差动刀。按律例,她这顿板子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容玠紧抿着唇,睨了他一眼。
  傅舟连忙又道,“可容大公子你也知道, 苏娘子与我夫人交好, 我自然是要护着她的。您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知府大人面前说了一通好话,这才叫苏娘子免受了皮肉之苦。可国有国法, 为免落人口舌,怕是还得让苏娘子和她那个伙计在牢里待一晚,一晚就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关押甬道尽头的囚室外,狱卒手中的火把将昏黑的囚室照亮,里面的景象也落进容玠眼底。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墙角,女子闭着眼,昏昏沉沉地靠在男子肩头,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袍,眉眼间尽是疲倦与麻木,眼尾犹带着湿漉漉的红晕。
  “……开门。”
  容玠启唇,吐出二字。
  傅舟面露难色,“容大公子……”
  容玠神色极冷,毋庸置疑地强调道,“无论如何,今夜我一定要将人带出去。”
  见状,那狱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舟。傅舟沉吟片刻,终是摆了摆手。
  狱卒这才上前,将囚室的门打开。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凌长风,他迷迷蒙蒙一睁眼,就对上走进来的容玠,“……”
  容玠径直走到苏妙漪跟前,低身想要碰她,凌长风却是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他的动作,那警惕戒备的模样,就好似一只护食的恶犬。
  容玠冷冷地望着他,只觉得碍眼。
  他凌长风算什么东西?也配将苏妙漪视为己有?
  二人正僵持着,苏妙漪却是眼睫一颤,从噩梦中惊醒。
  她掀起眼,目光在凌长风和容玠身上打了个转,缓缓直起身,扶着墙站起来,肩上披着的外袍也顺势落在了杂草上。
  “……可以走了?”
  苏妙漪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面上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在牢里这几个时辰已经平复了情绪,全然冷静下来。
  容玠和凌长风的对峙戛然而止。
  趁凌长风去拾地上的外袍时,容玠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氅袍脱下,披在了苏妙漪肩上,淡声道,“走吧。”
  苏妙漪眼睫低垂,根本已无暇在意谁站在自己身边,也不在意身上的氅袍是何人所有,她自顾自地往囚室外走,可在经过傅舟身边时,她却停了下来。
  傅舟心里一咯噔,转眼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那双素来含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是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可浮在最上面一层的水光却无比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那一刻,傅舟后背竟窜起一丝寒意,下意识地闪躲开了视线。
  “……”
  苏妙漪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傅舟一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囚室。
  容玠亲自送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苏宅。
  一路上,苏妙漪都垂着头沉默不语。她不开口,容玠便也什么都不问。凌长风虽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可见容玠一言不发,他便像是同他耗上了一般,也强自忍耐着,不去打扰苏妙漪。
  马车在苏宅外停下,苏积玉等人一听到动静就全都从宅子里涌了出来,朝走下车的苏妙漪围上来,“……没事吧?”
  众人围着苏妙漪,将她迎回了家,唯有苏积玉想起什么,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容玠正掀着车帘,目送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暗影中。他一收回视线,不经意与苏积玉对上。
  苏积玉朝容玠点了点头。
  容玠顿了顿,也微微颔首,随即放下了车帘,打道回府。
  苏积玉也匆匆回了苏宅,将大门关上。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今日在府衙里发生的事,更没有提郑五儿的死,可即便如此,苏妙漪还是说自己想静一静,便独自回了屋,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苏积玉等人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担忧。
  这一夜,临安城的风似乎比寻常格外凄厉些。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夜难眠的苏积玉就端着熬好的粥站在了苏妙漪门外。
  “妙漪?醒了吗?”
  苏积玉敲门,强打起精神唤道。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苏积玉脸色微变,提起自己的老腿一把将门踹开,“妙漪!”
  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
  苏积玉呆在原地。
  一盏茶的功夫后,江淼、苏安安和苏积玉在正厅里碰头。
  江淼摇头,“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正当苏积玉急得要报官时,江淼又安抚道,“不过积玉叔,你也别担心。凌长风也不见了,我估计,他现在应该陪着苏妙漪呢。”
  苏积玉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看向屋外。
  朝阳初升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城西。
  临安城里的豪门巨室大多聚集在城东,而自东向西,屋舍逐渐变得拥挤狭小、陈旧杂乱。而到了最西边,更是闹哄哄的,破败得不像话,一靠近便满是污秽之气。
  这最西边的一条街从前叫永福村,是临安城外最贫苦也最混乱的一个村落,直到前两年临安城新修,这村子才被囊括进了城内,改名为永福坊。
  可临安城内的原住民大多都会唤它另一个称呼——贱民巷。
  贱民巷的路泥泞逼仄,马车已然不能通行。
  车帘被掀开,凌长风率先跳下车,又将苏妙漪搀了下来,“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想来这儿?”
  苏妙漪抿唇,“郑五儿是贱民巷出来的。”
  “……”
  凌长风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苏妙漪今日的来意。见迎面有两个妇人走来,他随手拦了下来,问道,“劳驾,郑家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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