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66节

  苏妙漪垂眼,缓缓踱步到公堂外,“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你们都知道这位清河县的巾莲,你们知道她美若天仙,知道她不安于室,知道她最后伙同奸夫毒杀了自己的夫婿……”
  衙门外,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苏妙漪究竟想干什么。
  苏妙漪话锋一转,继续道,“那你们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位巾莲其实是位知书达理、温柔仁善的名门淑媛,与夫婿更是伉俪情深、恩爱美满。可谁料后来因仇家嫉恨,他们二人才被编排进了话本,村村传唱、乡乡张贴,成了人尽皆知的侏儒和毒妇。一朝声名尽毁,最后夫妻二人不堪其辱,跳河而亡!”
  “……”
  衙门外的嗤笑声消失了。
  “流言被传出去的那一晚,我去见了义母,我告诉她,我会帮她澄清一切。可她同我说了一句话。”
  苏妙漪深吸了一口气,“她说,□□之名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扶阳县主眸光微颤,及时别开了脸。
  苏妙漪抬起头,望向那刺眼的日光,“其实也不对。泼在地上的水尚且能被晒干,可□□之名却会像刀刻斧凿一般,永远印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如何自证,才能让它们没有存在过?清者自清,真的不是一句空话么?就算今日在公堂上,我们已经找了这样多的证据,证明那些荒唐无稽的话是有心人刻意捏造,你们真的就相信了吗?空穴才来风,无风不起浪……你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已经打算用这轻飘飘的两句话来掩饰自己的愚蠢?”
  连番的质问将府衙外聚集的众人砸得哑口无言。有人心虚理亏,有人却是事不关己、漠然视之。
  “我知道我的举告没有用,但我说了这么一通废话,就是想告诫所有人。”
  苏妙漪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公堂上的众人,“今日你们若甘愿做流言的帮凶,那么来日,被泼上一身脏水、永远解释不清的□□,就有可能变成你,变成你的母亲,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
  “巾莲即我,我即巾莲。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一片寂然无声里,苏妙漪的话音在公堂外的开阔空地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衙门外,男人们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妻女,面上的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而女子们,不论是年迈的老媪、抱着婴孩的妇人,还是尚未出阁的姑娘,似是都被这句话触动。
  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耳畔不断回响的便是那句“生而为女、休戚与共”。贵为县主,都免不了被人诬陷诋毁,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
  今日她们这些女子若不同舟共济,有朝一日祸及己身,又能希冀谁替她们出头?难道要指望现在站在她们身边,对着县主都指指点点、大放厥词的男人们吗?
  她们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心中亦是掀起狂澜……
  “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一道清越的女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屏风后,端王第一时间便辨认出了那道声音。
  他神色一怔,蓦地站起身,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然而足尖刚踏出屏风外,他却又如梦初醒,默默退了回去。
  府衙外,江淼将手在嘴边围成了一圈,扬声应和着苏妙漪的话,“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苏安安懵懵懂懂地站在她身边,也跟着她喊了起来。
  人群中,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恰似水滴汇成江河,星火靡靡燎原。那些柔弱娇怯的嗓音叠合在一起,竟也变得铿锵铮铮,高亢如钟——
  公堂上,扶阳县主神色怔忪地望着这一幕,水光盈盈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苏妙漪真的说到做到了……
  与此同时,公堂另一侧。
  容玠终于抬起眼,静静地看向那在艳阳下灼灼而立的素衣女子。
  女子刚好转过头来,或许是因为在日光下站了许久的缘故,又或是方才那番话说得太激昂,她的面颊上带着一抹张扬而鲜活的胭红。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女子眉眼俱扬,快意一笑。
  那一刻,容玠心脏狂跳、血液沸腾,亦有一簇火从他的心口烧到了嗓子眼。
  这是平日里无数次被掩藏、被压抑、被试图浇灭的火星,从堆积的余烬中一点点复苏……
  乘风而起,轰然燎原。
  第40章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
  临安城内华灯初上,笙歌鼎沸。虽仍是一幅繁华热闹的景象,可却总觉着比平日里少了些什么。
  从玉川楼和醉江月进进出出的食客们若有所失, 酒过三巡后才恍然明白,原来是少了小报!
  先是自留言板上冒出那些谣言后, 知微堂已经连着好几日没出知微小报。而今日在公堂上,玉川楼竟也和县主的案子有牵扯, 虽然那杂役极力撇清关系,可任谁都会怀疑,玉川楼和尹家串通, 合起伙来诋毁容家。毕竟那击鼓鸣冤的老媪一冒出来, 玉川楼就立刻广而告之, 甚至都没等到平日里兜售小报的时辰, 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因着这些事,玉川楼今日的食客都少了不少,楼里楼外也没人兜售小报了。
  从知微堂来了临安城之后, 临安城的百姓们几乎都已经习惯了每晚买份小报, 如今突然没了, 心里竟还空落落的。
  醉江月里,食客们一想起小报,便免不了又提起今日苏妙漪在公堂上的表现。
  “实不相瞒,最开始那个苏老板叱责我们这些人是帮凶的时候,我真觉得可笑!”
  有人放下酒盅, 朝醉江月外指了指, “整个临安城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恐怕就是她了。那夜所有人可都看见了,诋毁扶阳县主的话都贴在她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要说帮凶, 她苏妙漪才是最大的帮凶!”
  与他同坐一桌的人摆摆手,“所以啊,苏老板最后也认了。她说她治不了其他人的罪,但为作表率,她认下了自己监管不力使得流言散播的罪名。不仅当堂挨了十板子,还说从明日起,会将这次案子的前因后果在知微小报上连登一个月,用来挽回这次的过失……”
  “是啊,这十板子一挨,我也对这位苏老板心服口服了!”
  “虽是女子,可这苏老板不论是为商、还是为人,气魄都不输男子……”
  “别说什么不输男子了,依我看,也没几个男掌柜能有这气魄。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在临安城横空出世的苏老板,行事作风特别像一个人?”
  几人相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报出了同一人的名讳,“裘恕!”
  没想到能如此心有灵犀,众人顿时笑开,举杯共饮。
  醉江月里觥筹交错,而另一边,萧瑟冷清了几日的容府也终于恢复了生气。
  宴厅里的几盏灯树全都被点亮,灯烛辉映,就连宴厅外的小桥流水、亭台游廊都被照得明光烁亮,有如白昼。
  端呈着茶点的下人们鱼贯而入,围在桌边布置着席面,用心程度竟是比起之前的县主生辰,也丝毫不逊色。
  可今日这出席面,却不是为了招待什么达官显贵,而是招待知微堂的众人。
  苏积玉带着苏安安,被一个提着灯的女使率先引进了宴厅。
  苏积玉从未来过容府,一时有些局促,眼神忍不住往四周瞟,打量着四周的布置。
  而苏安安之前就来过容府,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起来比苏积玉松弛太多,一进宴厅便自如地寻了个座位坐下。
  “苏老爷,您这边请。”
  女使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苏积玉吓了一跳,受宠若惊,“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是什么老爷……”
  游廊上,江淼和顾玉映一人一边,搀着身子微微前倾、走得慢慢吞吞的苏妙漪。
  苏妙漪一边走一边疼得抽气,后头跟着的凌长风皱着眉冷嘲热讽,“你说你图什么,非要在公堂上挨那十板子?扶阳县主又不会再怪你了,你何必故作姿态,自讨苦吃?”
  苏妙漪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板子只是替县主挨的?今日在公堂上,我一下把全临安城的人都骂了个遍,若不吃点苦头,以后谁还和我做生意?我知微堂还开不开张了?”
  闻言,顾玉映脚下一顿,恍然大悟,“原来你主动领罚,是给衙门外那些人看的。”
  苏妙漪点点头,看向顾玉映,苦着脸,“你那段稿子,写得好是好,就是太得罪人了……”
  “原来那些话是你写的!”
  江淼越过苏妙漪去看顾玉映,“难怪,我就说她放不出那么香的屁。”
  “……你太粗俗了,不配与我们为伍。”
  苏妙漪受不了了,甩开江淼,双手抱住了顾玉映的手臂。
  顾玉映失笑,“你若觉得那些话太得罪人,怎么不改改?”
  “那怎么行?”
  苏妙漪不服输地嚷嚷起来,“那么漂亮的一番话,改了就没气势了。我必须得一字不落地说出来!那些人再生气,看见我挨了十板子,估计气也就全消了。”
  说着她又嘶了一声,“就是我没想到,这十板子能这么痛……”
  “不然你以为呢?”
  凌长风冷哼,“这还是看在扶阳县主的面子上,那些衙役不敢下重手。否则你还能走路?早就被打得爬也爬不起来了。”
  说话间,几人总算磨磨蹭蹭地走进了宴厅。
  宴厅里的女使们立刻迎了上来,两个搀着苏妙漪,一个拉开了上座了圈椅,另一个特意拿来了一张厚实绵软的金丝软垫,垫在苏妙漪身下。
  四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苏妙漪坐下,俨然一幅如临大敌、伺候主子的架势。
  苏妙漪缓缓坐下,总算长舒了口气,“多谢……”
  她一坐下,凌长风立刻拉开了她身边的坐凳,挨着她坐下。江淼被直接挤到了一旁,白眼一翻,坐到了苏积玉身边。
  顾玉映原本也想坐苏妙漪身边,可苏妙漪左手边的位置被凌长风抢了,右手边便是主座。她一个外人,怎好坐主座?
  犹豫片刻,顾玉映只能转身走开,坐到了江淼身边。
  苏妙漪无语地看了一眼凌长风。
  凌长风却无所察觉,还冲着她咧嘴傻笑,“想要什么?小爷我伺候你。”
  “……”
  苏妙漪撇撇嘴,刚想差使凌长风给自己倒茶,身后却忽然掠起一阵阴风,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白影。
  下一刻,凌长风的视线便越过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双眼一瞪,见鬼似的嚷起来——
  “你怎么来了?!”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只见在她右手边主座缓缓坐下的,竟然不是旁人,而是容玠!
  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也错愕地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不过不同于凌长风,苏妙漪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儿是容府,是容玠自己家,他回家一趟难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奇闻么?
  容玠眼神都没往他们这边扫,侧身在女使捧来的水盆中净手、擦干,启唇吐出三字,“我姓容。”
  “你不是都离家出走,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吗?”
  凌长风却不惯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在说自己姓容,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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