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 第27节
唯有落在最后的容玠,低眉敛目地从秦行首面前经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评判官们拿着扎了红缎的签子走上台,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此刻,知微堂和秦宅经籍铺的票数相差只有四十而已。可八位评判官手中却共有十根红签,也就是八十票。
顾玄章走上台,率先将自己手中的红签投进了秦宅经籍铺的签筒里,紧接着,一连四位评判官都跟着他,将红签投给了秦宅经籍铺。
一眨眼的功夫,秦宅经籍铺便轻轻松松反超知微堂,高居榜首。
台下顿时有些哗然。
苏安安着急地抓紧了穆兰的衣袖,“若是拿不到第一,我们就要离开临安了!”
穆兰也暗自咬牙,“人家秦老板是行首,这些评判官也都是他请来的……这原本就是一场根本打不赢的仗!”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又有两位评判官投了签,却是给了排行第三的陈家书肆。
知微堂仍以十票之差落后于秦宅经籍铺,而台上只剩下一个容玠!
霎时间,整个玉川楼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容玠手中的那根红签上——
知微堂是去是留,此刻竟由容玠一人定夺!
“这局面,便是话本都写不出来吧?!”
三楼雅间里,女使失声嚷了起来。
“嘘。”
扶阳县主示意她噤声,紧接着就走到窗边,竟也忍不住往外探了探身子,屏息凝神地盯着容玠。
“完了……全完了……”
凌长风心灰意冷,“苏妙漪,你得滚出临安了……”
“呸。”
苏妙漪挑眉,面上仍不见丝毫慌张之色,“要滚你滚,我才不滚。”
容玠拈着手里的红签,踱步到知微堂的签筒前,停了下来。
他掀起眼,目光在玉川楼内逡巡了一周,先是扫过台下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嘴里还高呼着知微堂的看客,又看向侧边回廊上站着的秦行首。
「容大公子不必为难,这场书肆竞艺,名为竞艺,可实际上不过是个行销的集会。」
几日前,秦行首在府学后院对容玠和顾玄章如实相告。
「那位苏老板说,商户间拼争高下,争夺那点薄利,无甚趣味。倒不如联手造势,大家共赢……所以她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这场竞艺既能行销,又能普及刻印的学问,最关键的是,能让临安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们书肆行上,一箭三雕!」
「所谓赌约,不过就是个噱头。我们还指望依靠苏老板这样的年轻人,让整个书肆行回春……」
「所以到了最后关头,便要劳烦你们这些评判官了,千万千万给我投个平票出来。如此一来,苏老板不必卷铺盖走人,我们这些老头的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容大公子?”
一声催促的唤声打断了容玠的回忆。
他摩挲着自己签上的红色缎布,一转眼,和台下的苏妙漪对上了视线。
那双桃花眸里不见丝毫忐忑,而是成竹在胸、志得意满的。
太旺盛,太蓬勃,也太刺眼,就好像他书斋里曾经存在过的满墙地锦。
容玠眸光微沉,将手中红签轻轻一掷。
签尾系着的红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像曾经投向地锦的火把。
下一刻,那签身轻巧地越过知微堂,直接掉进了秦宅经籍铺的签筒里……
第25章
“当啷。”
容玠的红签投给了秦宅经籍铺。
一签定音, 知微堂落败!
整个玉川楼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苏妙漪一愣,终于不复之前的淡然自若,眼神倏地冷下来, 刀子似的扎向台上的容玠。
而除了她以外,知微堂其他几人都露出一脸“早知如此”的懊丧。
顾玄章和秦行首隔着人群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皆是面露错愕。
至于台下的看客们……
他们虽没瞧见自己爱看的结局,却也知道这秦宅经籍铺拼的是硬实力, 一时像是吃了个苍蝇般,想骂骂不出,想咽咽不下。
三楼雅间, 扶阳县主微微蹙起了眉头, 一旁的女使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公子对苏妙漪, 当真是一点私情也不顾了……”
话音一顿, 她转向扶阳县主,小声试探道,“县主, 这下您应该能放心了吧?”
扶阳县主一声不吭地盯着楼下, 眉眼间反倒覆上了一层阴翳。
楼下, 看客们在一时的沉寂后,终于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知微堂输了,那按照赌约,她们是不是得离开临安了……”
“好可惜,就差容大公子那十票!”
“可我听说, 这知微堂的女掌柜是扶阳县主的义女, 于容大公子还有救命之恩呢。这,这不是白眼狼么?”
人群最前方,苏妙漪攥了攥手, 目光死死盯着投完签要走下台的容玠。
她身形一动,刚要上台,却被旁边的凌长风拦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
凌长风一脸怕她发疯的样子。
苏妙漪目不斜视,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垂死挣扎啊……难不成坐以待毙?”
她蓦地挣开凌长风的手,扬声道,“义兄留步!”
明亮清脆的女声响起,骤然劈开了这玉川楼里笼罩的沉闷阴云。
众人目光霎时转向苏妙漪,一路跟随着她上了台。
容玠也在台边顿住,转身对上苏妙漪笑里藏刀的一双眼。
“票数既定,愿赌服输。”
苏妙漪望着容玠,眼里没什么温度地笑道,“不过既是义兄亲自斩断了我知微堂的生路,那我便还想多问一句,义兄这根签,究竟是大公无私,还是假公济私?”
二人在台上遥相对峙,争锋相对。这恰恰又是看客们最爱的戏码!
一时间,就连交头接耳的人都闭上了嘴。玉川楼内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容玠望着苏妙漪,半晌才启唇道,“苏妙漪,若今日只是干干净净地比拼技艺,你觉得自己能得几根签?与其问我为什么断你生路,倒不如问问台下这些人为何要投给你。”
苏妙漪眸光微闪,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挑眉,“好啊。”
她转身,看向一个方才将签投给知微堂的人,“这位公子,你刚刚为何将签投给知微堂?”
被点名的人神色一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因,因为你们刻得快!”
此话一出,周围便响起一些讥诮的笑声。
凌长风攥了攥拳头,蓦地回头朝身后瞪了一眼。可这一眼却没有什么威慑里,笑声不减反增。
台上,苏妙漪却是丝毫不尴尬,反而镇定自若地将目光投向那些笑出声的人,“没错,刻得快就是我们知微堂最大的长处。为何要笑?”
“……”
台下的笑声一滞。
“你们可知道,刻得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工期短,成本低。相应的,价格也会低廉。”
苏妙漪抬手揭下他们方才刻印的小重山令,扬声道,“方才你们也都看见了,同样的一页字,知微堂只需要一半的工期。所以其他书肆卖四文钱,我们只卖两文。今日若不是投签,而是货真价实的买卖,你们选谁?”
台下的看客们面面相觑,一时哑然。
容玠冷不丁出声,“一味地靠贱价夺市,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手段。”
苏妙漪转头看他,“一年前,国子监将所有刻书的字体缩小了一号,你知道是为什么?是为了降低纸墨的用料成本,为了民间有更多人买得起这些经史子集。知微堂这么做,不过是上行下效,有何不妥?”
“古有车胤聚萤、孙康映雪,出身低微的寒士,连寻常的灯油钱都要俭省,若当初有知微堂这样的书肆,能为他们手里的每页书卷都省下两文,他们怕是睡梦里都能笑醒。”
顿了顿,苏妙漪讥讽道,“自然,容氏世代簪缨、富贵显赫,义兄是不会在乎这两文钱的。于你而言,这些书卷经籍不单单是用来求知解惑,更是用来珍藏、用来品鉴的。所以你会在乎版面、在乎装帧、在乎刻印……可这偌大的临安城,有几个容玠,又有多少车胤孙康之流?”
容玠眼里莫名起了一丝波澜,就好似投石入湖,不过转瞬间就销声匿迹,就连半点涟漪都瞧不见。
苏妙漪口吻愈发笃定,就连气焰都嚣张了几分。
“临安城需要刻印精美、价格高昂的刻本,但也不能少了人人都能买得起的书卷。这二者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不过是卖给不同的人,满足不同的需求……”
说着,她收回视线,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看客,“知微堂可以离开临安,但我苏妙漪绝不认为卖这样的书有错!”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落入众人耳中,极具穿透力地砸进了他们心里。
此时此刻,台下那些看客们终于撇去了被赌徒撺掇的盲目,也敛去了被赌约勾起的怜弱之心。
他们的面上不再是消遣戏谑,而变得严肃郑重,似乎终于对台上这位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女掌柜有了些许认可。
台侧,顾玄章不知何时来到了秦行首身侧,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的苏妙漪,对秦行首说道,“当日你来求我帮忙,我还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一个小娘子,能说服你这个老古板……”
秦行首笑了,“现在呢?”
“果真是后浪推前浪。”
顾玄章挑挑眉,一边迈步往台上走,一边鼓着掌。
听得这掌声,苏妙漪一愣,转头看过来。
“苏老板这番话,倒是叫顾某也有所省悟。”
顾玄章踱步到了各家书肆的签筒前,忽然笑道,“这可怎么办,顾某突然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