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1章

  “你那时候很难过吗?”我问。
  “母亲已离世三年,而我却分毫不知,也不曾祭拜,是不孝,”他垂眸说:“只知向家中索取,不曾分忧,是不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你真善良。”
  他望向我,我知道他没听懂我的话,也不打算解释,舒展开腿,问:“后来呢?”
  盛谦是这个家的外人,这么多年他不在家里,早就不清楚里边的关系,爹派出去跟着他的人,平叔,早在北平为了保护他,死在了乱枪下。
  现在这个家里,剩下的老人不多了,盛谦身体稍微好一点,老管家推他出来晒太阳。
  那是个春日,北方暖阳把照着冰雪消融,滴滴答答的水从屋檐落下,山海关外春日正新生。
  他望着天空,心中仍惦念着在北平的同学,还有他们未成的新运动,那些用血书写下的关于人民与国家未来的运动。
  他的眼睛看得太远,却看不到就在眼皮子底下、一整个家族的步履维艰。
  大哥从转角转了出来,跛着脚走到他面前。
  大哥的腿瘸了,盛谦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目光淡漠,落在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身上。
  “你走了这么久,还有脸回来?”大哥讥讽地俯视轮椅上的青年,混浊的眼底仿佛淬了毒。
  他俯下身,张开口,青年看清了他口中黑黄的牙。
  “家里半个子儿你也别想动,”盛祖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告诉他:“那都是我的。”
  他说完那句话,转身离开了院子,管家这才走上来。
  “他腿怎么了?”盛谦问。
  管家欠身恭恭敬敬答道:“是早些年在红娘坊和人争窑姐儿,让人虏了去打断的。”
  盛谦缓缓收紧放在腿上的手,问:“哪个打的?”
  管家道:“太平山上的土匪。”
  盛谦缓缓垂下眸子,问:“爹怎么说?”
  “老爷他……”管家话到一半,盛豹从院门迈了进来。
  “谦儿,”盛豹嗓门儿很大,笑起来时把房梁上的鸟都惊了起来,他穿着锦衣,大步走过来,道:“今个身子怎么样?”
  盛谦微微扬起笑,道:“爹,我好多了。”
  盛豹拍拍他的肩,说:“好了就行,等过段日子我给你娶个婆娘,以后就好好留在家里过日子。”
  盛谦抬头看他,沉默了一下,说:“爹,我必须回北平。”
  盛豹一愣,随即皱起了浓眉,粗野道:“不去了,你就在家里,现在外面世道太乱,我也不指望你做出点什么大事儿来,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盛谦张张嘴,他想说老师对他的栽培,想说现在正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可最后还是没开口,他知道,专制独裁的父亲听不进去。
  他从看到自己一身伤的时候,就决心不让自己走了。
  他现在也不必和父亲起争执,要走的时候,不让父亲知道就行了。
  他笑笑,说:“我想去给娘上柱香。”
  娘的排位在大宅院东北角的祖祠里供着。
  他被管家推着往祖祠走,路过一间屋时,鼻间嗅到了一股子臭味儿。
  他微微抬手,管家停步。
  那个半敞着的房门里黑漆漆,春日刺眼的阳光进去,却被黑暗稀释成朦胧的影。
  青年转头看进去,透过那窄窄的缝隙,他看到了自己的大哥。
  他斜愣着歪在榻上,身旁有两个女人依偎着伺候,飘渺的烟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枯瘦的手上,那一杆烟,他知道燃的是什么东西,他无比痛恨的那样东西,竟然在自己的家里出现。
  怒火上涌,他狠狠推开房门,管家连忙上前阻拦。
  他们打了一架,从小时候他离家,两个人再也没动过手,这一次打得万分激烈。
  盛豹赶过来,知道缘由,却像弹开袖子上的灰尘一样轻描淡写,他说:“还以为是什么事儿,不就是男人快活快活,也没出去胡闹。”
  盛谦浑身起了一阵浓烈寒意,嘴角渗血,直直盯着自己的父亲。
  他一字一句问:“你是不是也碰了?”
  盛豹嘿嘿笑,对着小儿子,他总是听话一点,他说:“就一点,一点,不常用。”
  谁都知道,那东西沾了,就脱不开了。
  盛谦狠狠摔开下人给他上药的手,怒吼道:“把那东西都给我找出来!去!”
  管家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没人见过,他爹和他大哥都没敢吭声。
  管家犹豫间,盛豹连声道:“去!快去!”
  他那天销了家里所有的鸦片膏,他以为自己能把这个腐烂的家救过来。
  他看着那东西销毁,全家人都沉默地看着,可这成了他把自己的家推向灭亡的一把助力。
  ……
  我听得入迷,泛着醉意看他,已经很久没再喝酒。
  我打量着这个民国的鬼魂,他如今在世上只剩下一抹孤魂,可我好像看到了那个时代人的气节与风华。
  这些东西是我这种人所陌生的,我一向是个没用的东西,什么也不会,自私冷漠,猫一天狗一天,混吃等死。
  茶几上的香烛已经燃过一半。
  我把脸轻轻搁在膝盖上,歪头看他,轻声说:“你后来没再回过北平吧?”
  那只坐姿端正、眉目清俊的鬼点点头,敛眸说:“我没机会回去了。”
  “那天,我去找你,听到了枪声,”我仍记得那声音的恐怖,那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绝对想象不到的,我问:“后来打仗了吗?”
  他抬头看我一眼,淡色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歉意,他开口道:“对不起,那时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去,我很晚才察觉到你来了。”
  我摇摇头,问:“后来呢?我那位丢人的老祖宗又碰那东西了?”
  我的话似乎又逗笑了他,他听完轻微一愣,随后抬手,抵住鼻梁,弯唇道:“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后辈这样说他,想必会气得活过来。”
  我问:“他脾气很差?”
  盛谦唇角笑意渐渐淡了:“曾经脾气很差,但碰过那东西的人,骨头都是软的。”
  他以为,把这东西禁了,管住家里的人,就不会再有事了。
  他接管了整个家,所有钱都攥在自己手上,和城里的各个当铺和店铺、住户都挨家挨户打了招呼,不允许给盛祖一分钱。
  盛豹他每天都亲自看着,爹的瘾还不算大,他督促他戒断。
  这样平平安安过了两个月,端午了。他身上的伤好了一半,腿也在恢复,拄着拐勉强能站稳。
  家里里里外外挂上了艾草,大宅院里头的人也都珮上了驱邪的香囊,晌饭刚摆上,外面的门被敲响了。
  那敲门声很大,几乎是用砸的,里院都能听见,来势汹汹。
  盛豹站起来,不耐烦道:“青天白日的,讨债啊?”
  一桌子的人,几个爹的女人、三两个大哥的孩子,还有他那个看起来年纪才十五六,大着肚子的大嫂,剩下的就是他们三个男人。
  爹往前院去了,盛谦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大哥的脸上,看清了他脸上的心虚与害怕。
  那一瞬间,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吓得一桌子的人都抖了抖。
  盛祖哆嗦了一下,勉强回神,气短地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青年扶着桌子起来,直直看着他:“你是不是又碰了?”
  他派人看着盛祖,但到底还是盛祖在这个家时候长些,他是能看得了一时,也不能回回没有疏漏,他本以为断了他的钱,他就买不着了。
  可他低估了盛祖。
  盛祖阴鸷地盯着他,眼底的青黑似乎预兆着不详,他的恨意几乎能从话里粹出毒汁:“凭什么?凭什么爹那么偏心?凭什么钱都是你的?凭什么你一回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盛谦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拄着拐杖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听到哗啦啦后一声巨响,女人们惊吓的尖叫声,外面平民百姓要攒上半年才能吃上一顿的肘子油腻腻滚到了鞋边。
  他抬步,出了门。
  一门之隔,他静静站着,听着里边的交谈。
  他第一次见到爹这样谨慎的态度,天不怕地不怕的爹,对来人似乎很戒备,甚至陪着小心。
  也就是那个时候,盛谦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
  那些人走的时候,路过他时特意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二少爷吧?”
  盛谦看到了他们腰里别的枪,他没说话,让来路,让他们离开。
  走进屋里,爹正扶着头,像是十分疲惫。
  “那些人是谁?”盛谦问。
  “太平山的土匪,”盛豹叹了口气,说:“你大哥借了他们一千大洋。”
  盛谦攥紧手中的拐杖,问:“怎么这么多?”
  “他那脑子,瘾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盛豹抹了把脸,说:“让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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