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爷,信上说什么?”见年轻人眉峰紧锁,王盟关切地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捏着信,借了一点灯火把信给烧了。
  看着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映出的跳跃火苗,王盟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他认识了几十年的少爷了。
  “回一封信给解雨臣,就说婚礼提前举行,越快越好,吩咐下去,彩礼明天就送去。”眼前的白纸烧得极旺,眼看着就要烧到了手,可那年轻人竟然毫不在意,盯着火苗一字一句地清楚嘱咐道。
  王盟见状不禁要惊呼了起来,连忙跑上前去打掉了火苗,掰开他的手一瞧,手指都有些烫得通红。
  “不碍事。”他摆了摆手,“快去吧。这事不能耽搁。”
  王盟拧着眉,仍盯着他的手,问道,“少爷要不要抹点药?一会儿花雕送来了,可叫厨房再做几样下酒的小菜?”
  “都不必。”他淡淡地说着,随手翻开一本拓本。
  王盟倾了倾身,转身正欲退出房间。
  “等等。”年轻人忽然叫住了他。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叫府上的人外出小心些,今个晚上回来,一路上起码有三四个人盯着我们,方才我在府外那会子功夫,也见到几个面生的在外面闲晃。”他推了推额鼻梁上的眼镜,低着头也没抬起来,一边翻着本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浑似毫不在意的模样。
  王盟一惊,慌忙喏了一声。退出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昏暗油灯前的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似乎有近十年了吧。王盟低着头快步走在回廊上,想要回忆起十年前自己这位少爷的模样,温柔恬淡的轮廓,却渐渐地好像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了,他不愿想更不愿承认,如今他的这位少爷仿佛变得和他的那个奇怪的名字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他叫做吴邪。和天真无邪的无邪同音。
  吴邪坐在桌前,盯着拓本,过了很久也没翻动一页,他的眼睛分明是在看那净皮纸上的字,却空洞地没有半分焦点。他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就连王盟都说自己这些年变了很多不是吗?可是为什么那些他不愿想的东西此时此刻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他很想去管一管它们,让自己发自内心地变得平静淡漠,就和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
  吴邪一闭眼,强迫着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不能想,绝对不能想,否则孳蔓难图。他胡乱地晃了晃头,顺手拈过一枚纸,抓起一支笔就开始临摹那拓本上的字。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习惯,写字可以磨练人平稳的心境,他写得一手上好的瘦金也是得益于此。
  只是看到那个字时他却愣住了,握住狼毫的右手轻微地颤抖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落下,墨汁有些化了,纤细俊秀的瘦金体变得有些怪异,他每写一笔都会停顿片刻,就好像那个字他从来都不会写一样,尽管他写得极慢,可是那个“张”字最后的一捺他还是没有完成。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吴邪丢开笔,看着那个字,轻轻地笑了,那个字写得一点儿也不好,他觉得自己也许这辈子都写不好这个字了。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突然,他极轻声地开口,那声音被雨声覆盖着,似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你还好吗?”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很好。生意虽不是晦涩艰难,但如今世道不清平。不过我想我能摆平,我比以前厉害多了,他们都这样说。”
  他用手遮住那个字,不敢看,“只是,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就是,你现在在哪里……”
  吴邪闭上眼,手上用力,将那张纸捏成了团,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危险,他不能再这样让自己的思绪无限蔓延下去,这种一瞬间的放松与依赖会让自己上瘾,他怕自己再也变不回在人前的模样。他定了定神,将那团纸扔了出去,顺手端起酒,猛灌了一口,就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王盟从怀里掏出了怀表看了看,快到叫吴邪起床的时间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吴邪的卧室,怕惊醒了他,却发现吴邪跟昨晚一样,坐在书桌前,纹丝未动。
  “少爷!”王盟有些恼怒,显得又气又急,“您难不成又是一宿未眠?”
  “不碍事。”吴邪摘下了眼镜,看了一眼立式大钟,“没成想竟然已是这个时辰了。”
  他站起身,转了过来扯开了窗帘子,朝阳初升,透着彩色的玻璃刺着他的眼,王盟站在阴处却也睁不开眼,只见吴邪立在窗前,整个人的轮廓融在了这一片朝阳之下,模糊得叫人看不真切。
  “你瞧,昨日夜里还下着那般大的雨,我在窗边听了一夜,竟也不知这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今日仍是这般好光景了。”吴邪转过身,微微笑了笑,“雨,不管多大,总是要停的。”
  有些人,不管多难忘,总是要忘的。
  “少爷洗漱之后要去哪儿?”王盟一边端过洗漱用的铜盆,一边照例问道。
  “像往常那样去潘鑫记喝茶。关键时期,一切如旧,若有半点变动,怕是要惹出事来。”吴邪小心叮嘱了一番,取了一件寻常长褂套在了身上,戴上一副水晶石的铜骨墨镜,随手牵过一顶小帽扣在头上。王盟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扣扣子,却被吴邪一摆手,“我又不是孩子,这点事自己来罢了。”
  “是,少爷今天还像往常那样走着去?”
  “嗯。”吴邪自己动手扣好了扣子,在镜子前正了正小帽。
  “可是,那些人……”王盟心里自然担心那些跟踪盯梢的人,自己昨晚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没关系,他们只是盯着我罢了,还不会对我动手,只是最近府里防范点,别叫人混了进来。自家人也要小心提防着。”
  “知道了,少爷。”王盟低了低头,跟在吴邪身后一道出了吴宅。
  潘鑫记是家有名的茶馆始开在清末,到现在已是传了第三代。这家茶馆雅俗共赏,既有吴邪这般身价的,也有小商小贩,倒像是个浓缩了的小世界,对吴邪来说颇为新鲜。
  来到茶馆径直上了二楼,叫小二沏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吴邪优哉游哉地看着楼下人来人往,众生百态。
  “小爷,您的茶水齐了。”
  “多谢。”吴邪微笑致意。
  那小二见两人穿着不俗,那小爷看着面熟得很,只是戴着那劳什子的墨镜一时半刻地认不出来,又不敢过多打量,只得喏喏地放下茶具和茶壶退下了。
  这时,忽然邻桌传来一阵惊呼声,吴邪细呷了一口茶,抬头望瞭望,只见当中一个人被众人围着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王盟皱了皱眉,示意吴邪是不是要换一张桌子,他摇了摇头,“且听听近日市井都有些什么传闻。”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吴家在咱们临安城里排第一?这可要从长沙老九门的旧闻开始说起。”那人说得尽兴,吴邪听着默不作声。
  “想当年老九门的狗五爷落了难来到了我们临安,却意外和解九爷做了亲戚,一时传为美谈,他的三个儿子,尤其是那吴三爷尤为厉害,手段辛辣,把生意做到上头去了,从此吴家便长期稳坐临安第一的位置……”
  “唉唉,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啊!”下面的人嗤之以鼻,吴邪浅浅地笑了笑,喝了一口茶,继续听下去。
  “你们别急啊,这就说到重点了。人人都只知吴家是做古董生意的,其实……”说到此处,那人压低了声音,“他们发的都是老祖宗的死人财,干的都是不作兴的东西。”
  “少爷。”王盟俯身凑到吴邪的耳边,“要不要……”
  吴邪摆了摆手,轻轻说道,“人家说的也是没错的。我们家确实是靠这些买卖发的家,有什么好不承认的,更何况这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要这般介怀。”
  “那您可知最近吴家小三爷要迎娶北平名伶解语花的事,个中可有辛秘?”忽然有一人问道。市井小民向来对高户门第的发家史不感兴趣,只对那些个风流韵事津津乐道。更何况,这位吴家的小三爷是吴家的独子,长子嫡孙,吴家人那心尖尖上的肉,素闻这位小太爷颇为风流,近年来常流连风月之地,却不曾想娶妻竟然也不避忌地娶了一个梨园中的戏子,生生折损了自家的名声。
  那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笃定定地说道,“这里面颇有些曲折,这事得从十年前说起。”
  一听到十年前,吴邪的脸色立马变了,抬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手指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硌得生疼,而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手上的痛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细细听着,不愿错过那人说的每一个字。
  “据说,小三爷当年也是枚标致脱俗的无邪小郎君,十年前与个男人不清不楚,结果被骗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还害了当时的吴三爷吴三省,要不是解家当家小九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他吴家早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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