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崔老爷子站定,脸上尽是知足,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什么徽州崔氏,日后也莫要和稻香村人自称身份,既然来到这,就要好好生活,也要知感恩。”
  崔管家点点头。
  *
  暮色染红晾晒的葛布时,崔家人在各自分配到的屋子里歇下,这些天整日提心吊胆,确实该好好休息了。
  崔老夫人发现卧房多了个柏木浴桶。柳雪梅领着三个妇人抬进热水,野菊瓣在雾气里沉浮。
  她笑道:“后山温泉引来的活水,最能解乏,我们特地摘来为崔家人接风洗尘。”
  崔老夫人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话还没说出口,柳雪梅等人便直接出门去了,只笑道:“第一晚,得好好休息。”
  夜晚,崔家人蜷在飘着太阳味的棉被里。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混着铁匠铺淬火的滋滋响。
  崔夫人感慨万千,她摸到枕下压着的新裁粗布衣,针脚歪斜处还沾着缝衣之人温柔的体温。
  “稻香村人淳朴,咱们能遇上,是菩萨保佑。”
  崔老爷子也没闭眼,他感慨一声,“是如此。”
  月光漫过这片大地,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逃难时被马蹄踏碎的尊严,正在此间一草一木里悄然愈合。
  第91章 融入稻香村
  太阳刺破晨雾,崔家老仆就被窗外的笑闹惊醒。
  他推开雕花木窗,晨雾里孙家汉子扛着粗麻绳走过石桥,绳上串着的鲶鱼甩尾溅起水珠,颗颗晶莹。
  赵铁匠停在楼下,来往劳作的人扛着锄头问,“这是要干啥去?”
  赵铁匠抹着汗,爽朗笑道:“新打的犁头要抬去集市,休息会。”
  老仆一听这话,系紧裤带就抬腿往下跑,想去帮帮忙,看到门槛旁边放着一个竹篮子。
  掀开靛蓝粗布,二十个雪白的荞麦馒头还腾着热气,篮柄系着的柳条上歪歪扭扭刻着“贺乔迁”。
  老仆感动,先出门对赵铁匠道:“我和你一起搬吧,正巧想去集市看看。”
  赵铁匠笑着,“集市啥时候都能去,下午才热闹呢。”
  两人说话间,老仆从中了解永和城内的生活,心中有了底,更想到处看看。
  搭了一把手,帮赵铁匠将犁头给运了过去。
  白东墙上树影婆娑,春风暖绿,崔三小姐推开雕花木窗,正瞧见七八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提着竹篮跑过巷子,手里的木槌挨个敲打檐下悬挂的青铜铃铛,嘻嘻哈哈跑着玩。
  清脆的声响里,裹着艾草清香的炊烟从街角蒸糕铺子漫过来。
  崔三小姐披衣起身,收拾完毕,隔着雕花木窗望见柳雪梅挎着竹篮经过,篮里新摘的莴苣叶还凝着夜露。
  她出门去想打个招呼。
  “三姑娘醒得这样早。”柳雪梅见着她,笑着将冒着热气的陶罐搁在案头,“这是新磨的果子茶,浇了野蜂蜜的,想着最招小姑娘喜欢,特地送来些。”
  崔三小姐捧着陶罐,心中无措。
  逃亡路上连发霉的粟米都要数着粒吃,此刻甜香沁入肺腑,让她想起七岁那年元宵节,乳母藏在袖笼里的糖糕,一路甜到心里。
  “真是多谢了,还专门来跑这一趟。”
  柳雪梅笑,将竹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有啥,走几步路的事,以后都是邻里。”
  崔老夫人也起了个大早,听到柳雪梅的话,上前笑道:“此生能来到此桃花源,是我们崔家的福分。”
  柳雪梅热热切切的,“今儿可是大日子,村长天不亮就组织了在城主府前准备了。”
  “不说了,我也得去忙活了,一会见啊。”
  说着,柳雪梅欢欢喜喜离开,留下崔老夫人和崔三小姐站在原地,不明白柳雪梅说的‘大日子’指的是啥。
  正打算收拾收拾,就听到有小厮来报,满脸喜气道:“老夫人,小姐,村长邀请咱们吃酒去!就在城主府前!”
  *
  “咣——”
  城主府前的铜锣惊飞檐下麻雀。崔老爷子跨出门槛的刹那,整个人怔在石阶上。
  只见晨光
  里的晒谷场摆开数张柏木桌,每张桌角都系着红绸扎的野山茶。
  林老婆子正指挥着半大小子们码碗筷,粗瓷海碗里堆着油亮的熏鹿肉、金黄的栗子糕,当中那盆奶白的鲫鱼汤飘着碧绿芫荽,鲜香勾得人挪不开眼。
  “崔老哥快入席。”李村长杵着拐杖迎上来,笑呵呵道:“今儿这接风宴,咱们可是把压箱底的腊味都翻出来喽,保管好吃!”
  崔老夫人被妇人们簇拥着往主桌走,听见老账房哽咽道:“这么多天来,老奴第一次着白面馍馍管够的宴......”
  老夫人听到这话,佯装板起脸,“老账房,我都叮嘱你多少遍了,日后莫要再称老奴,此处不是州府,就没有尊卑之分。”
  老账房行礼,点头说:“是是,我嘴快了。”
  嘴上这么说,行动上却还是很尊敬老夫人,毕竟在崔家干了这多年的活,尊卑早就已经刻入了骨子里。
  孙家汉子听到老账房这话,上前就搂住他的肩膀,“今儿个就是吃得开心,往后就安心在永和城歇下,只要有咱们稻香村的在,就不会有饿肚子的一天。”
  “好!”
  在场的人都应和着。
  孩子们坐一桌,大口吃着肉,哈哈大笑,说着说着就开始集体背起书来,到最后就变成了要比较谁的声音更大。
  村中有孩子的妇人看得高兴,看着自家平日里牛皮得上串下跳的娃子,在丹娘子手下安安静静的,读书认字不说,还学礼。
  越想心中更为欣慰,对丹娘子也更为敬佩。
  崔老爷子浑浊的老泪砸进鱼汤。
  逃难路上饿死的家仆、焚毁的藏书楼、被叛军踏碎的徽墨,此刻都在稚嫩的童声里化作氤氲水汽。
  他起身举碗,黍米酒在朝阳下漾开琥珀光:“敬稻香村!”
  “敬稻香村!”
  三十个多陶碗撞出清越回响,崔家人满脸热泪。
  孙家汉子啃着鹿腿凑过来,油乎乎的手掌拍在崔家护卫肩头:“兄弟尝尝这个,昨儿刚猎的獐子,用松针熏了整宿。”
  他得意道:“你肯定没吃过这样独特的口味,来尝尝。”
  崔家护卫队长张铁牛盯着递到嘴边的肉,喉结剧烈滚动。半个月前他们为半块馊饼跟流民拼命,此刻熏肉的油脂正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欣然接过,随着动作露出手臂上狰狞的刀疤,他粗犷道:“往后城墙值守算我们一份!就是野狼群来了,老子也能掰下它满口牙!”
  这话引得在场的汉子哈哈大笑。
  说到狼群,汉子们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着自个出去打猎的事。
  其中嚷嚷得最大声的便是孙家汉子,两口黍米酒下肚,脸庞微红,索性起身来在一旁手脚并用地说自己与野猪大战三百回合的光荣事迹,全场时不时爆发笑声。
  宋大郎啃着猪腿肉,大喊一声:“孙家的,你有这天赋,不如直接去戏班子得了。”
  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顿笑,一场酣畅淋漓的宴会也渐渐落下帷幕。
  *
  一顿饭吃了一个上午,好在如今庄稼都已经播种下去,平日里也没啥事做,最热闹的就是下午的集市了。
  午后的市集比年画还鲜活。
  崔三小姐扶着崔老夫人走在青石板上,鼻尖飘来焦糖香。只见转角处支着口铁锅,李大娘正用长柄木勺搅动琥珀色的糖浆,细密的气泡在阳光下泛着金芒。
  “小娘子要画个糖人不?”李大娘舀起一勺糖浆,笑道:“十二生肖都会画,还能照着人像描。”
  崔三小姐尚未答话,扎羊角辫的女娃已经挤到跟前,举着用野莓换来的竹签:“要小兔子!耳朵要翘高高的!”
  “好嘞。”
  李大娘拿起勺子,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游走,眨眼间化作活灵活现的玉兔。
  女娃欢呼,“谢谢婶婶!”,开心拿起糖画跑开。
  糖丝拉出的长虹正巧落在崔老夫人的手上。老太太望着女娃蹦跳的背影,心中的褶皱被微风抚平。
  她也上前道:“来一个...鲜花模样的吧,人老了,也爱吃点甜嘴的。”
  “哪里老了。”李大娘笑意吟吟给她画了一束花,用竹签粘起来,递过去,“拿好咯。”
  崔老夫人拿在手中,正想要掏银子,却被李大娘制止,“使不得,咱们永和城内不收银子。”她笑着道,“大家都是以物换物,吃食这类的就当个爱好做,不用交换也成,这些天我也白吃了别人家不少吃食,也想着空闲时候做些回馈罢了。”
  崔老夫人压下心中震惊,“这...不用银子,是以物换物?”
  李大娘笑着又给前来的孩子画了一个糖画,“银子在这也没啥用处呀,不如直接换一些自个需要之物,还省去许多力气。”
  崔老夫人思索片刻,低声吩咐一旁跟着的婆子:“我枕头下放着一张丝绒帕子,快去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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