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人群骚动如惊飞的雀群,却见两个戴鹿皮手套的医工箭步上前,往货郎嘴里灌进半碗浓褐色药汁。
  “是红疹破脓的急症。“年长的医工掀起货郎衣襟,露出腰间溃烂的疮口,”抬去东厢施针。”
  宋老汉看着医工麻利地给担架蒙上浸过药水的粗麻布,突然想起月前被拖走的周麻子。
  那时官差嫌弃将人拖走,大概是毁尸防止疫病扩散,如今却连抬担架都要讲究阴阳方位——章太医定下的规矩,说是要借天地正气压制瘟毒。
  “听说了吗,自那日之后,章太医还真就研制出了新的药方子,听说药到病除呢!”有人窃窃私语。
  “我前两日夜里起来上茅厕,看到官府的人连夜在大路的石头缝里撒药粉,等他们走后我去看,白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听说那些药粉能将藏身在环境中的疫病给除掉,也不知真假。”
  另一人听到这话,冷笑着道:“这些个官差就是吃着百姓的用百姓的,要不是那日去闹上这么一番,还不知道继续拖多久呢。”
  场面沉默一瞬。
  也有人说:“少说两句,现在能抑制疫病就好。”
  宋老汉将这些闲话听进耳朵,心中也分析着如今的形式。
  队伍如龟速般缓慢向前,宋老汉心事重重,终于领到了药,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回了家。
  如今疫病严重,宋家人每日都要用艾草和苍术给家中老牛熏上一番,出门是断不敢拉牛车的,上怕染疫。
  他急匆匆到家,将听到的消息与家里人商量,举着一袋子领到的药道:“这次的药应当是管用的了。”
  林老婆子接过,连声道:“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
  时间快得如同晃影,又是一连数日过去。
  这一次推出的防疫方子果然成效显著,染病的人肉眼可见少了不少,城隍庙从刚开
  始的遍地哀嚎到如今寥寥数人。
  兴宁县西市飘起第一面酒旗时,卖艾草的刘寡妇正在数笸箩里的铜板。
  自从章太医推广“苍术熏蒸法”,她编的艾草球成了紧俏货——三根艾草配两片桃叶,用浸过葛根水的麻线扎紧,往腰间一挂,轻巧又好看。
  “新鲜出炉的葛粉饼!”瘸腿的张大爷吆喝声惊飞檐下麻雀。
  他的独轮车上架着泥炉,混了药渣的面团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焦香里裹着淡淡的苦味。
  几个蒙着口罩的孩童攥着铜钱围过来,被各自大人拽着后领拖走:“当心火毒未净!”
  孩童只能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葛粉饼走了。
  原本热闹的街道如今寂静无比,几乎每家门口都挂着招魂幡。
  也有一些富贵人家耐不住,相约了出门逛脂粉铺子。
  金玉堂的掌柜支起描金药柜,鎏金招牌上新刻了“太医监制”四个篆字。
  戴着幂篱的妇人用银簪挑起青瓷罐里的玉容膏,突然尖叫着摔了罐子,只见膏体里掺着半透明的红丝。
  “诸位莫慌!”
  坐堂大夫举起琉璃盏,“这是章太医特制的‘以毒攻毒’方,不是毒虫,这红丝乃药虫活络之相,且这只是风干后的入药躯壳而已。”
  说着将膏体抹在手背,皮肤下果然泛起健康的红晕。
  原来章太医闲来之时还将这些毒物给改造了一番,围观众人啧啧称奇,心中对章太医的感激更甚。
  有人高声道:“焚烧的药渣子还能肥土呢,章太医特地叮嘱药渣子不要扔,也是个好东西。”
  “章太医果然为国为民也!”
  “章太医果然是神医。”
  妇人们最是爱美,听到众人这话,心中那股胆怯也去了,纷纷观察起那几盒玉容膏起来,都表示要买。
  *
  官府雷霆手段将防疫物资分发下去,各家各户都分到了米面粮油,有大方的也不在计较那日交出去的三袋粮食,喜滋滋将物资领回家。
  “罢了,那三袋粮食就当是积德了。”
  福满镇一角,说书的小摊子热闹非凡。
  “听说苏知州出面,连夜朝隔壁的扬州府求借一些粮食物资,结果对方不仅不理会,就连信件都不回,苏知州仔细去探了才知道其中内幕。”
  说书人压低了声音道:“大伙猜猜是什么内幕?”
  “什么内幕?”众人被他勾起兴趣。
  “扬州乱了!”
  说书人低声,眼睛放大,“准确来说,扬州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乱了,叛军攻入知州府,屠尽满门!只不过封锁了消息,现在才传出来而已。”
  台下众人大惊,“扬州......不是一直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如此!”
  说书人卖了个关子,扇子一打开:“据说是因为前朝余孽作祟,两个月前,咱们徽州府的雪灾封城,捉拿细作,也是因为那些前朝余孽在挑拨生事。”
  说到前朝,那都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在场也有四五十岁的听客,也忍不住一默。
  有人忍不住感慨一句:“当年的李氏王朝,可真是空前绝后的盛况啊,可惜.......”
  说书人连声:“哎!仁兄,这话可不兴乱说!”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台下众人又是一顿寂静。
  说书人说继续说了好一阵,坐下喝水,表示今日到此为止。
  两个侍女端着盘子出来讨赏银,台下的人也象征性扔两个铜板,侍女转了一圈回来,说书人看了一眼盘子上满满的铜板,摇着扇子笑着离开。
  很快,这个小摊子就空了。
  无人注意到,一个老妪带着小女孩躲在暗处,听着众人的话,泪流满面,双肩颤抖。
  “灵姐儿!听到了吗!咱们李氏,曾经是何等风光!”
  “终有一日,咱们会恢复李氏正统的,灵姐儿,那天一定不会远......”
  *
  当第一声蝉鸣撕破寂静时,县城胭脂铺的老板娘发现,有姑娘敢摘下帷帽试口脂了。
  染疫时封死的雕花木窗一扇扇推开,混着药香的暖风穿街过巷,惊醒了檐下沉睡的燕巢。
  章太医离任那日,十八里铺的百姓在官道旁垒起药灶。家家户户端来自制的葛根糕、艾草团,蒸腾的热气在半空聚成朵祥云。
  药童捧着琉璃瓶走在队尾,瓶中装着雪白粉末——这是太医留给县衙的最后一件“礼物”,若遇大疫,可混入井水示警。
  天光还未擦亮街边的露水,宋老汉的草鞋已经踩碎了青石板上新长的嫩绿。
  他望着西市口歪斜的“赵记布庄”牌匾,去年腊月糊的招财进宝红纸褪成惨白,边角在风里扑棱棱地卷着。
  像疫病最凶时家家户户飘的招魂幡。
  “两个铜板一捆——”
  货郎沙哑的吆喝传遍大街小巷。他担子两头的竹筐空了大半,往日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如今只剩几根孤零零的竹签。
  宋老汉摸出一枚铜钱要买艾草,笑着说:“你的艾草绑得好看,买两根回去给家中娃子戴一戴。”
  货郎一听,停下来往筐底掏了半天,翻出个褪色的布老虎,连同艾草一同递过去,挤出一个笑道:“客官拿去吧,这原是给我家妞儿留的。”
  宋老汉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多谢。”
  而后在心中默念,节哀。
  宋老汉继续往镇上去。
  熟悉的路旁,老茶摊支起半边草棚,掌柜正用葛根水擦洗积灰的条凳。
  三只豁口茶碗倒扣在桌上,旁边竹篓里堆着没卖完的苍术香囊,宋老汉看了两眼,摊主老头解释道:“这原是预备今年女儿出嫁时送宾客的。”
  隐约还能听到屋内传来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宋老汉微怔,坐下讨了杯热水,摊主将热水恭敬端了过来,“客官需要什么可随时和我说。”
  宋老汉叹气,看摊主那骨瘦嶙峋的样子,能看出两夫妻是迫不得已才重新支起茶摊生意的。
  晨风掠过空荡荡的八仙桌,带着药味的凉意钻进人骨头缝里。
  他往外看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西市残缺的瓦当。
  金玉堂门前的鎏金药柜蒙了层薄灰,伙计正将没卖完的辟瘟符折成纸鸢。
  有个总角小儿追着纸鸢跑过街心,腰间系着的五毒荷包突然散开,朱砂染红的米粒撒了一地。
  “造孽啊!”
  胭脂铺的老板娘掀开半扇门板,“这可是章太医让洒在门槛驱虫的。”
  她嘴上骂着,却从柜台下摸出把新炒的南瓜子塞给孩子,“玩去吧,小心着些。”
  小孩咬着南瓜子,又继续高兴跑着找伙伴玩,却都得知伙伴们都再也不能睁开眼了。
  他愣住,“为什么呀?我有好吃的南瓜子可以分给大虎!”
  这句童稚天真的话让街上活下来的人心中酸涩,咽呜不止。
  宋老汉叹气,从背筐里拿出两个早上出门事带着的馍馍,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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