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毫无理由地,封令铎心中升起一丝不快。他有意刁难两句,便撇开视线哂笑到,“薛老板好气派,整场晚宴最后一个到,不愧是贵客压轴。”
  话落,现场喧哗渐止。有面露尴尬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纷纷噤声,侧目往两人的方向看去。
  说起来,薛家和赵家的不睦,实则由来已久。
  同为商户,赵家虽不像薛家一般显贵,却也是占了整个江南几乎半壁的丝绸产业,还是朝廷御用丝绸的最大贡户。而今赵家有意拓展其他产业,处处都要被薛家压上一头,赵老板自然不快。
  好在薛清见惯了风浪,对这种刁难早已波澜不惊。
  他没同封令铎计较,倒是态度温和地同在场众人致了歉,“御供的事耽误了,又遇上下雨,路上不便,抱歉让大家久等,还请海涵。”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表示无碍。黄慈更是关切地追问:“御供的事可耽误不得,若是需要帮忙,薛老板大可开口。”
  “也没什么,”薛清笑笑,随口道:“前几日姚家瓷厂不是失火了么?某便去姚师傅那里看了一下。”
  这么一说,黄慈倒是来了兴趣,“怎么样?很严重么?”
  薛清勾了勾唇角,“损失倒是没什么,就是姚师傅这贡户的身份,恐怕得取消了。”
  封令铎眉心一蹙,抬头却见黄慈瞪大双眼,颇为惊愕地追问:“怎么会这样?”
  薛清似是没想隐瞒,只问:“市场上有流通姚家乌金盏的事,黄会长不知道么?”
  不出意外,黄慈更为惊讶地道:“真有此事?那……那贼人找到了么?”
  薛清依旧是摇头,叹气道:“失火之后,窑上一个叫梁三的伙计倒是失踪了。官府猜测,大约就是此人,先偷拿了窑厂的成品去卖,后又担心罪行败露,想杀人灭口。”
  “这、这这……”黄慈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转头瞥了眼独自饮酒的封令铎,继续问:“怎么就怀疑到这个谁?梁三身上了?”
  薛清道:“也是这人的老父说起才知晓,这个梁三不知怎的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前阵子将本打算给他议亲用的聘礼都输光了。大约也是缺钱,才会出此下策。话说回来……”
  薛清抬头与黄慈对视,“这间赌坊还是黄会长名下的产业,黄会长竟一点都没听说么?”
  “是么?”黄慈恍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家仆,蹙眉道:“黄某手下产业众多,这小小一间赌坊的账目,自是不清楚的。不过薛老板这么一提醒,我倒还真想起来,难怪听下头的人说,前几日衙门的人去了赌坊,说是要查账。”
  他一顿,转头又问身后的家仆道:“官府当是没查出什么的吧?”
  家仆摇摇头,“没有的,我们家赌坊合规合矩,没做过那些违法乱纪的事,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哦,是吧?那就好,那就好……”黄慈自语般喃喃,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对薛清和封令铎道:“意外在所难免,黄某这些年风里来浪里去,意外见得多了,倒是不惧,就担心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伤了和气,做生意,和气才生财嘛。”
  言讫“呵呵”两声,举杯示意两人饮酒。
  封令铎和薛清是宴会主宾,位于上首,座位紧邻。这个座次安排于情于理,都该互敬客气一番,然而封令铎当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
  薛清方才说,姚月娥因为乌金盏流入市场被取消了贡户资格。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薛清知道,而他却是到了如今才知情?
  还是从别人口里听说。
  封令铎觉得心里像烧着个炭盆,酒一杯杯地下去,只将那簇心火越烧越旺。
  好在此时宾客到齐,随着画舫悠悠驶离河岸,主舱里的宴饮也正式开始。
  闽南靠海,海鲜自然成了此次宴会的主菜。珍馐一道道地端上来,有将蟹膏填入橘子中闷蒸而成的螃蟹酿橙,有各色鱼脍水母脍,还有常见于宫廷宴会的羊肉野禽,当真是天厨仙供,饕餮之味。
  笙歌起,有乐娘舞姬款款而来,个个面若桃李,缓鬓倾髻,软媚着人。一时间,宾客欢笑更盛,踏歌鼓掌而和。
  座上倏尔有人提议,“美人美酒美景,何不应景再来一局飞花令,以美为令,为宴会助兴?”
  宾客闻言纷纷响应,有人答:“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飞花令一个个走下去,等轮到薛清,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他端起手中茶
  盏,却半笑着看向封令铎,缓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众人起哄,纷纷笑着调侃,“哪里能有如此美人,惹得见多识广的薛老板思之如狂?”
  薛清笑笑,目光垂在手中酒盏,温声道:“那当然只能是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众人很给面子地哄笑,将酒宴氛围推至高潮。
  而一旁的封令铎却始终眉眼冷肃,甚至在听到这句打趣的俏皮话后,脸上神情更是阴郁了不止三分。
  好一句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后槽牙被咬得发酸,他当真是怒极反笑。
  封令铎转身面向薛清,锋利如刀的目光狠狠攫住他,一字一顿地道:“嗟美人兮何人,无欲其所不欲。”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瘆人,一席话言闭,众人竟是齐齐哑口,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都是南来北往混迹商场的人精,封令铎对薛清的敌意,至他进门起就未曾掩饰,而今更是肆无忌惮。爱看热闹是一回事,可若是这两位神仙现场打起来,在场的凡人也真怕被波及。
  故而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圆场,气氛甚是诡异。
  一阵爽朗的笑声搅动周遭凝滞的空气。
  薛清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态度,笑着向封令铎递去一盏酒,举重若轻地道了句,“赵老板,你说错了。你那前一句出自李廌的《嗟美人词》,后一句,可是出自孟子的《尽心》。薛某虽为一介商户,可幸得家教谨肃,四书五经虽不精,但也略略通晓,这之上,赵老板可骗不了薛某。”
  说完,他将手中杯盏一抬,扬眉对封令铎道:“这杯酒,该罚。”
  四两拨千斤的一句,无形中缓和了现场气氛。众人趁机热络打趣,很快便将之前的不愉揭了过去。
  乐曲高昂,美人曼舞,更有身着轻纱的女子上场舞剑,满舱宾客举杯共饮,将宴会气氛推至高点。
  封令铎依旧是冷着张脸,在众人的鼓动下,才不情不愿地端起了杯盏。然而仰头欲饮之时,一束白光忽从杯沿闪过,尖锐森寒,是那舞姬的剑刃!
  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让他后脊凛然,将手中杯盏一泼。
  而也是在这时,身前的食案发出一声砰响,直直朝着对面袭来的舞姬横飞出去,将她撞出几丈之远。
  封令铎怔忡,侧头对上薛清的视线,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身份不会武功,面对突然的袭击,不该有如此之快的反应。
  好在方才他只是摔了杯盏,食案被薛清抢先踢了出去,这么看起来,似乎并不算露陷。
  高位上,某人的目光正饶有兴味地投过来,封令铎回身,便与黄慈撞了个正着。
  果然,赴宴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无节庆无喜事,闽南商会好端端的办什么宴饮?
  原来这根本就是场有心筹谋的鸿门宴。
  而此时,巨大的船身忽然猛地颠簸,有更多伪装成乐师的刺客拔剑而起。惊叫、推攘……会水的宾客甚至直接跃水而入,偌大的船舱乱成一片。
  画舫在河心,也就意味着或许不会有救援,而赵公子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除了吃喝美人,一无是处,浮水和武功,可以说样样都不精通。
  所以,黄慈这是已经怀疑他,想逼他自己毁局?
  *
  嘉禾县,姚家窑厂。
  龙窑絮絮地烧着,在闽南的梅雨里白雾缭绕。
  姚月娥眉头紧锁地坐在窑前,手里一本磨得发白的册子映着火光,透出一行行苍劲的字迹。
  手札是姚月娥父亲留下的,可惜还没来得及教她识字开蒙,父母就与世长辞。好在后来进了封府,跟着封令铎习过一年的字,如今这手札,姚月娥倒也能读个七七八八。
  可无论她怎么翻来覆去地研究,关于兔毫盏的烧制技艺,姚月娥始终难以参透。
  比如这烧制氛围拿捏,实在是难以掌控。众所周知温度越高,火势该是越旺才行,而兔毫盏要求的高温暗火,分明就是相逆的悖论……
  姚月娥想得心烦,起身又往观火孔里瞧了瞧。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她回头,便见门房领着叶夷简的侍卫跑了过来。
  她正兀自纳闷,便听那侍卫急到,“封大人今日赴了黄慈设在建河的晚宴,方才听跳船逃生的人说,那画舫上闯入刺客,如今很是混乱。”
  姚月娥怔忡,蹙眉不解道:“那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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