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厉害向来不好欺负,此刻也是丝毫不怵。俩手往腰上一叉,仰着脸开炮:“少跟我装社会人儿!你当开颅是小手术?不叫家属来,出了事谁负责?你能负责吗?我问你个秃老亮能负责吗!”
  她一骂完‘秃老亮’,光头都有点愣了。来回搓着脑壳,半天没憋出话。
  王厉害有她的道理。如果手术只有本人签字,万一抢救失败就麻烦了。一旦家属追责,怎么都说不清楚。别说失败,哪怕就治得活蹦乱跳,最后家属都可能来一句‘谁让你救了?’。
  而段立轩的着急也有情可原。他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还得别人做主?那没家属的,是不是进了医院就得等死?都要‘非常6+7’了,这护士到底几个意思?
  这种争执,天天都在急诊上演。毕竟救死扶伤这事,在本质上是有争议的。
  救人,这到底是医生的权利,还是医生的义务?
  如果是权利,那医生当然可以袖手旁观。但真要这样,别说道德层面,就法律层面也过不去。
  可如果是义务,那你说医生是不是人?都是人,凭什么医生就得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人生,去为他人的生命承担风险?
  这是横亘在医生、患者、制度三者之间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做出让步,否则只会越激越凶。
  “不慌。都不慌啊。”陈熙南挡在王厉害和段立轩中间,摆着手当和事佬,“家属叫着,术前准备也做。我去联系总值班,看能不能给开绿色通道。要实在等不及,就先签自己的名儿。”
  这话一出,气氛终于得以缓和。王厉害扭头去忙活别的病人,段立轩则躺回轮床闭目养神。
  陈熙南从不和规章制度死磕,今天算是破了例。他使出浑身解数,手机打到烫手。过了半小时,神采奕奕地捏着一沓纸回来了。
  这时段立轩已经挂上甘露醇,正烦躁地搓着手指。
  “甘露醇是高渗性药物,有点刺激性。”陈熙南拉了把椅子,坐到段立轩床边,“我没让给你滴太快,但太慢了也不起效。要实在疼得厉害,我给你调下针头位置。”
  “不用,啥感觉没有。”段立轩抻着脖子看他手里的资料,“我自己签好使不?”
  陈熙南点头:“现在可以了。”
  段立轩闻言面色彻底缓和,甚至还歪嘴笑了下:“麻烦了啊,改明儿请你吃饭。”
  他眉眼凌厉,却偏长了一对虎牙。笑的时候跟上唇髭形成强烈反差,又爷又萌。
  这一笑的威力不可谓不大。
  陈熙南别开脸,喉结上下滚了好几个来回。挑了两下眉毛,强压着要乱翘的嘴角。等重新转回脸来,脑门都绷起了血管。他垂着眼睫毛,握着嘴清嗓:“嗯。手术还在准备。上台前我得跟你简单交代两句,还能坚持吗?”
  段立轩扬了下眉毛:“没事儿。你该说说呗。”
  他突然变得好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诉求达到。另一方面,是他以为所谓的‘简单交代两句’,也就两三分钟的事。
  没想到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的吊瓶都改输血袋了,这人居然还没讲完。
  什么手术怎么做、有什么风险、术中可能碰到哪些难题、临时改变手术策略的可能、术后需要观察和注意什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更要命,这人说话特像开会的领导。说一句顿两秒,还时不时地提问:“我解释清楚了吗?”“那你复述给我。”“不要走神,这里仔细听。”“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就是没听懂。那我再解释一遍。”
  段立轩几乎要把未来五年的耐心都透支掉了。他支起的右腿不住抖动,而且越抖越快。轮床被他抖得像脱水洗衣机,咯哒哒地往前蹦。眼瞅着都要蹦出抢救室,陈唐僧还没有念叨完。就在翻过第三页纸的时候,段立轩实在不堪折磨:“同意!啥都同意!我滴妈,赶紧告我签哪儿!!”
  “你不要着急。等上了手术台,我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并肩作战,当然要互相交底。”陈熙南轻碰着他的手指,哄小孩似的劝,“本来这些是要讲给家属的,但你现在情况特殊。我为你担了很大的风险,也需要你分我一点耐心。我们都为彼此负责,一起渡过难关。好不好?”
  段立轩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回棚顶。眼神凶狠地空嚼着嘴,像是在下定某种艰巨的决心。
  “你……”他刚说了一个字,又紧着深呼吸了一大口,“你内啥。拣大的说。我现在脑瓜子嗡嗡的。”
  作者有话说:
  暴脾气碰慢性子,就像拳头打棉花。段甜甜连丁疯狗都不怕,唯独怕陈熙南。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要是有天死了,不是被人砍死的,纯是被陈乐乐给嘟囔死的。”
  其实磊子也怕陈熙南。他小时候最烦寒暑假,因为‘乐乐哥’会来。而只要他妈说:“作业不会的,让乐乐哥给你讲讲。”那完蛋了,基本不把他讲到撞墙不罢休。
  第5章 耻怀缱绻-05
  段立轩被推去清创,陈熙南去值班室冲凉。这是他今天的第四台手术。不,或许已经不是今天了——指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半。
  神经外科的手术,动的不是大脑就是脊髓。四五小时实属正常,十来个小时也不算罕见。而神外医生的双手,在这期间是一刻不歇的。
  右手通常会拿一把尖头的钳子、剪刀、或各种尺寸的探针。钳子名叫‘双极’(电刀),能凝结细小血管;剪刀名叫‘显微剪’,负责剪下血管和组织;探针名叫‘神经剥离子’,用于剥离周围组织,并使神经暴露。
  而左手则要全程握着一根金属管子,名叫吸引器。吸引器上有一道缝,可以用拇指盖住其长短,以此调节吸力大小。
  右手还有换器械的空挡,左手全程都一个姿势。有时候一台手术下来,得硬掰才能摊开。陈熙南的组长姚光平,因为长年的临床生活得了肩周炎,左臂已经无法抬高了。
  这是一种完全谈不上质量的生活。科研,手术,门诊,行政轮番上阵,间隔着处理敏感的医患关系,根本不存在私人时间。如果没有天生的抗压基因和冒险癖,人很容易被这种日子逼疯。好在陈熙南本性变态,有学术成就,因此确保了一定地位和薪酬。
  但大多数的小医生,日子就要悲惨多了。
  住院医师吃住都在医院,24小时随时待命。全权负责病人的日常管理与检验,每天都有写不完的病历;
  在住院医师下面,还有一群更加苦逼的规培生。
  规培大多是本科毕业的医学生。虽然在医院上班,却不算职工,也拿不到什么薪酬。二院的规培生,一个月的收入只有1100元。做的事情,也多是写病史、整理病例、推床、消毒、收标本、跑腿等杂活。只有熬满三年,才能拿到规培证,正式成为一名医生。
  而在此之前,他们是廉价牛马,是医院的重点剥削对象。
  的确,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它不是公益组织,它背负着盈利的压力。如果不允许公立医院挣钱,那它也会像公司一样倒闭。可当盈利成为医院重要目的时,很多东西都会背离救死扶伤的初衷。过度医疗、违法收费、压榨规培、招标后从企业拿回扣…
  总之,医院是希望之地。但与此同时,这里也是一片混沌的泥沼、人性的放大器、残酷的名利场。它带给医生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剥削,还有心灵上的折磨。一天过下来,除了咕咕抗议的肠胃,就只剩浸透骨髓的疲惫。
  陈熙南随便擦了两下头发,喝了半瓶葡萄糖。回更衣室翻了套刷手服,还特意查看裤绳在不在。毕竟接下来的手术意义非凡,他可不想为了挂住裤子掰着站。
  他换上新刷手服,刚走了两步,就体会到一股自由飞翔的漂泊感。
  低头一看,发现腿内开了条大口子,小乐乐若隐若现。他又回去在那堆尿戒子里翻了半天,发现剩下的不是没有绑绳,就是破成了一缕缕。这种棉布被高温消毒几次,就脆得像卫生纸。
  陈熙南从储物柜里掏出个订书机。拿手机叉腿照着,连订五针,才勉强藏起乍泄的春光。
  其实要说穿条秋裤,再不济穿条内裤,也不至于这么悲惨。不是陈熙南不想,实在是因为‘穿不起’。
  所有科室在内,没有一场手术是干净的。腹水,脓血,羊水,甚至是屎尿都可能喷薄而出。而手术台的位置正好在医生腰部,腰腹自然就成了污染重灾区。
  电视剧里,医生都穿着一次性的防水手术衣。但实际上,大部分医院还在使用绵质手术衣,丝毫不防水。
  没办法,毕竟手术服是不向患者收费的,算医院的投入成本。而院里预算有限,钱得花在面子上。
  陈熙南钉完裤子,胸中不由地浮出几分悲凉,又去炫了两口葡萄糖。对着镜子绑上头巾,用胶带把口罩牢牢贴到脸上,以免呼吸时的水汽沾到镜片。
  准备就绪后,他走进手术室前的洗刷区。这里是外科大夫洗手的地方,只有水槽和不锈钢的储物架。两根水渍斑斑的亚叻色水龙头,像褪色的拐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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