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问这句话既是转移话题,也是出于想要更加了解她的心思。她刚才一直望着窗外,看了很久的雨。
  “……”面对这样简单的小问题,少女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开口。
  “其实是喜欢的。”
  她放轻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
  这句话听起来似有深意,仿佛现在的她不应该喜欢一样。
  “雨会洗掉世间一切脏污的东西,雨后也会出现美丽的彩虹。”
  她语气平静地说道。
  “不想失去的东西总是会失去,不想分别的人总是会分别……哪怕是拥有这样不幸命运的人,也会在雨后看见美丽的景色。”
  听到这样的话,诸伏景光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情。
  窗边的少女剪影在黯淡的光线中轻盈地勾勒,美得近乎梦幻。
  “诸伏前辈呢?”她望着他,“雨,喜欢吗?”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轻轻呼吸着此刻温柔湿润的空气,然后微笑起来。
  “嗯。”
  童年对这座城市最深的印象,便起始于一场雨。
  东京都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社区。连空气的味道都与长野不同。
  对亲戚家而言,他是个新加入者,需要从头建立羁绊。
  养父母家里不止他一个孩子,再努力一碗水端平,也做不到一视同仁。八岁的他将人情冷暖看在眼里,就像感知温度一样,感知生活的变化。
  在收养了他之后,养母开始去附近的便利店兼职。同龄孩童还在无忧无虑地对父母和兄长撒娇耍赖之时,他就已经明白,抚养一个孩子的费用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花费的精力和体力更是无形的巨大投入。
  因为亲身经历过凶杀案,他的心理创伤很严重,需要定期去医院。养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会抽出时间亲自陪他去看医生。
  养父母对他的付出,并不是亲生父母那样理所当然的无私之爱,而是善良的人对孤儿的怜悯与仁慈,是对亲戚家的孩子的照顾与恩惠。
  对他们来说,自己是多出来的负担。必须对他们心存感恩,尽量少添麻烦。懂事这个词,来源于敏感细腻的心思。孩童学会察言观色之时,便是失去天真之时。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临。再然后是冬天。
  那些曾经常来家里探望问候的父母的亲戚朋友们,渐渐不再过问他与兄长的近况。
  见不到父母鲜活的身影,只在回长野扫墓时,看到了墓碑上定格的照片。
  时光流逝,季节更替,去世之人的存在一点一滴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懵懂的他终于感知到死亡的意义。
  失语症没好的他,是一个孤僻的问题儿童。但后来的暑假却不再那么漫长。因为班里另一个名叫降谷零的问题儿童带着他到处乱跑。
  踩着自行车踏板吹着热烈的风,比赛谁先捉到独角仙。脸颊被晒得发红,热得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这个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滂沱的天空呈现一片白茫茫的色彩,清凉湿润的气息浸透全身。
  他们在雨中奔跑着,试图找寻躲雨的地方。但渐渐地,躲雨变成了踩水花的游戏。
  脑海中所有的伤痛和烦恼都被大雨冲散,只剩下简单纯粹的快乐。
  盛夏的骤雨很短暂,将一切污秽与尘埃都洗净,天地之间一片清澈。
  雨停后,他伫足在夕阳西下的归途中,聆听热闹的蝉鸣。雨水从青绿的叶片上滴落下来,打在脸上。
  原来这座城市也很美。
  望着这片充满生机的景色,他找回了声音。
  这个世上存在着无数的分离与不幸,他是庞大的不幸所眷顾的其中一个。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命运之中,才更该展露笑容,表现出认真和开朗的一面。
  之后,他重新开始说话,努力融入集体。
  时过经年,十七岁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稚弱自闭的孩童。
  他轻轻拨动手里的贝斯琴弦。
  “最近写了首曲子,要听吗?”
  内心有些紧张羞涩,但他努力克制着,让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端倪。
  他看见少女有些惊讶,然后望着他笑了起来,眼中满是鼓励和期待之色。
  “很荣幸能成为vip听众。”
  ……
  琴弦拨动着,温柔的旋律回荡在教室里,夹杂着少年少女说笑的声音,合着窗外的雨声与蝉鸣。
  时间随着呼吸次数逐渐消融,一切都变得遥远。
  直到多年后的这个夜晚。
  女人坐在房间内的椅子上,身姿窈窕,红唇明艳,白瓷般的脸颊仿佛晶莹剔透的雪,比少女时更加美丽。
  熟悉的旋律不知不觉流泻而出。
  时光仿佛倒转,一切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傍晚,盛夏的雨再次落在指间。
  他擅长的曲子有很多,但此刻她就在他面前,他无法不想起少年时怀着青涩朦胧的心情为她而写的那首歌。
  室内昏黄的光线散落在彼此之间。她长睫轻轻颤动,注视着他的眼瞳里神色恍惚。
  然后,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心中一惊。
  “继续。”她语气强硬又急促,“不要停下。”
  旋律继续推进,不间断的泪水从她脸上无声地流下。
  没有一点哭声,她只是沉默着,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直到眼眶通红,神情破碎。
  ***
  只是几个音符划过耳畔,脑子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首先具现化在眼前的,是一个下雨的傍晚。
  穿着制服的清秀少年冲着我弯起嘴角,湛蓝明亮的眼瞳中带着温柔的笑。如同无尽暗夜里燃起的一簇明火,照亮了我的心。
  眼眶一热,干涸多年的泪腺就像被深深刺激着苏醒了过来。
  原来我真的早就认识他……
  朦胧的视野里,面前的男人像是有些慌张,以至于手指一颤,弹错了音。
  在我的强求下,他只好继续弹奏,只是节奏不太稳。时轻时重的琴音,就像跳动的心脏。
  随着旋律的推进,一幕幕影像如照片般断断续续地重叠交错,记忆的画面慢慢地从大脑深处浮现。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原来失忆不是事故造成的,而是我给自己设下的棋局。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我当然不会轻易产生怀疑,也不会认真地追根究底。
  而为了防止自己提前发现真相,防止被从前的熟人找到自己,十七岁的我做了很多处理,几乎抹除了一切可能会被人发现的痕迹。
  我把自己埋得太深,深到就像在地底下冬眠,沉睡了太久,以至于苏醒时四肢麻木,忘记了如何行动,连呼吸都变得迟滞。
  我记起了十一岁的那天,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我和妹妹一起上学,在门口处与爸爸妈妈道别。
  不曾想那便是最后一面。
  他们没有回来,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无论如何思念,他们也不会再次出现。
  身份证件被注销,银行账户被关闭,外套搁置在衣柜里,常用物品逐渐积灰。
  原来死亡便是如此。年幼懵懂的我终于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死前是否还对这个世界,对我与花歌心存挂念。
  我记起了葬礼上妹妹那张苍白的脸。她哭累了睡着在房间里,脸上残留着泪痕。我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和垂下的头发,低声说道:“花歌,我只有你了。”
  那时的我不会想到之后发生的一切。
  世上最温柔的女孩,用一个善意的谎言骗了我两年。她大概是知道自己回不来,才留下了那封信,试图用那样的方式保护我,延续我的幸福。
  每当设身处地想象她经历过的一切,心脏就痛苦得难以呼吸。
  我失去了最后仅剩的家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活着。
  一个人的消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一片湖泊中流失了一滴水,但是对于相依为命的人来说,却是流失了身体里一半的血。
  空洞的躯壳无时无刻不在疼痛。
  贝斯的尾音落下,时间仿若凝滞。
  我的脑海里一片茫茫。眼前晃眼的灯光,刺痛着我的双眼。
  可是哪怕闭上眼睛,妹妹那张天真烂漫的稚气面容还是映在我的脑海里。还有那些曾经被我遗忘的美好画面。
  人生为什么这么苦呢?不想失去的东西一定会失去,不想分别的人总是会分别。
  可是,就算这是注定好的不幸命运,我也绝不会就这样顺从地接受。
  曾经的爱有多深,恨意就会多么强烈。
  面前的男人放下贝斯,抬起手臂。
  我浑身颤抖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抱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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