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们聊到哪里了?哦对,人类的星际殖民时代。”她重新坐下,下巴搁在搭起的手背上,“飞速发展同时也伴随着问题,种族、思想、宗教与政治的复杂运动在短短百年内犹如剧烈的钠水反应,最后促使人类迈出关键一步的却是一个极为简单、自工业化初期便与人类光影相随的问题——人类该如何处理自身与‘机械’的关系?当人类酣睡在舒适安全的地球婴儿车里时,这一问题尚且可被略略掩盖,而当他们试着朝宇宙迈进,真实的沟壑便自粉饰表面下浮现而出,人体是脆弱、笨拙、愚钝而低效率的,人类不能直接吸收利用光能、热能、电能与核能等一系列能源,人类不能在宇宙近百分之九十九的区域内生存,人体接受不了任何极端环境刺激,人脑的运转速率比不上最老旧的计算机,供给一台机器所耗费的能源远低于同规模的人体,实际上,促进机器进化迭代也远比促进人类自身进化容易许多。剧烈矛盾与宇宙环境相作用,于是,
  “人类开始将机械纳入自身。”
  她轻柔地以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挖起半勺砂糖搅入茶中,三角铁的安魂曲又叮叮咚咚奏起颤音,“也正是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之为‘内机械化’的又一场革命,在很早期的医疗领域便有所体现。用人造机械器官或肢体代替身体受损的人类的那一部分,这仅是内机械化的简单预热。”
  她适时停顿,端起茶杯稍抿一口润喉,也为你们留出几拍来消化解读。你感觉喉咙那里肿胀涩疼,像长了一只即将孵化破壳的卵,你的大脑在运转、递推与思考,航行在史前沧海上思绪就仿佛模模糊糊一团油灯光,在抬起之际猝不及防照见夜雾中漆黑庞大的怪物轮廓。你隐约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这让你恐惧,兰登力道柔和地握住你的肩,为你带来一座随时可以藏身依靠的塔。
  妇人放下茶杯开口时,却恍惚微笑着转了个话题:“人工智能最根本的源头在计算机,而第一台计算机于1946年诞生时,只是占据整个房间重达数吨的笨重机械。在那之后,无数人为使计算机更精巧便携而穷尽精力,他们将它压缩成一台旧电视机大小,可以捧在手中的一本笔记本大小,可以一手握住的茶杯大小,压缩入一副眼镜,一支手表,一粒纽扣,”她用手指轻轻点在太阳穴,徐徐放下最后一根稻草,“到最后的最后,计算机终于可以植入人脑。”
  “这便是内机械化的里程碑了。”她用指甲尖描摹着茶杯边沿的掐丝珐琅金,在恍若梦幻的斜阳里对你们粲然一笑,“自此,人脑在物理意义上与电脑融合。”
  “这项技术最开始被称为‘侧脑’,一经发明便爆炸式地传播扩散至整个人类社会。人脑与电脑相融合,脑中枢与cpu相联接,海马体与存储器相合并,□□与机械的融合让人类的脑容量、运算速率、逻辑水平与记忆力产生了不同层次的飞跃,同时极大拓展了教育普及率。在这一时期人类又通过超光速通讯技术建立起以银河系为规模的庞大蜂群环网,将每个人的侧脑与网路相连,正如信息时代每个电子设备都是物联网的终端,那时每个人的大脑都是蜂群环网的终端。人类的意识、思维、脑电波的每一次颤动都清晰记录在环网内,正如每一个水波涟漪汇作大海。而我,正是蜂群环网的主控程序,他们叫我‘α’‘蜂母’‘1号’或别的什么,全人类的思维流淌都在我的眼底变幻。”她以手掌按胸口,翩翩做了个致礼的动作,再次开口时声音缠上茶的苦涩,“内机械化的进程还在持续,若说外机械化是人类以工具去征伐自然,那么内机械化便是工具反过来内侵人体,连最重要的大脑都可被机械替换,又有哪个器官不可以呢?在人类文明末期,全社会已有13%的人口身体组织成分内不再含有碳基物。”
  夜雾中的怪物已经足够逼近,夹杂海腥的沉闷鼻鼾拂过你的额侧,蜂群般的伴生海妖在你耳畔絮絮低语,你感觉胸口钻开一个磁场紊乱的黑洞,以致全身零件都在一种难言的恶寒中震悚。你吐出喃喃自语:“那样……还能称之为人吗?”
  对面的妇人却轻松一笑,“谁知道呢,当时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根据我思考得出的结论,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混合茶香的轻柔低语和怪物触肢一起,缓缓压在你的肩上:“我决定对全体人类的思维做一个小小的修改,让他们忘记自己是人类这一事实。”
  海怪终于完整呈现在你面前,巨大鳍抓压上你的背部。喉间的卵也终于孵化破壳,飞鸟啄开你的喉咙又衔走你的声带,以至于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只发出嗤嗤的漏风声,你用力将指尖合入掌心,才勉力抓住一点自己的声音:“那,那么,我们,艾伯特人,所有人都……”
  她原本低着头搅茶,听你一说便抬起头,深棕眼睫猝地一跳,咖啡般浓郁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涌出:“是的,是人类。你们所有人都曾是人类。”
  怪不得行宫底部空无一人。
  海怪攥裂你脚底的船体。
  最初颠簸欲坠带来的呕吐感与眩晕感如狂风骤然扫过,你的身体沉入盐质海水般浓重的无力中。不是悲哀,也很难说是痛苦,你只是想到你们曾经都是人,那些面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那些古怪粗糙的战场绞肉机,那些只知道擦拭贩售机的愚钝钢钉,都曾是一样的活人,曾在母体的羊水中酣睡十月,以一团温暖的血肉伴随清亮啼哭降生于世。随即被机械逐步侵占,被程序渐次格式化,血肉含量在体内被逼退蜷缩最终只剩一点点意识残存在中枢深处。被切割,被改造,被扭曲,被变形,被人口制造机器吞下咀嚼吐出来成了一团什么都不是的畸形怪物。你们的钢铁身躯是盛装你们骨灰的匣子,整个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类的灵堂。而此时此刻,早该死去的亡灵依旧驾驶着机械身躯,在遥远光年之外与同族厮杀。
  “……09,09?”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意识海面上传来,摇晃的虚影在眼前重合,你在那片泛起担忧涟漪的澄蓝海面上看到自己,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温和有力的轮廓,你逐渐回过神,迟钝地看向兰登:“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他有片刻的走神,好似意识被微微抽离,垂滞的眼睫晕开有些呆呆的神色,很快回过神来,苦涩的微笑才漫上唇角:“国庆那天人类入侵艾伯特中枢系统没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迹,再结合古人类留下来的一些信息与08的研究结果,我……略有猜测。”
  “……没关系,我没事。”你冲他摇摇头,再一次坐正面对她,开口吐出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镇定许多,“这就是你为人类工作的方式。”
  妇人捧着茶杯呵气,将红茶表面吹起细绸的褶皱,用氤氲了茶雾的双眼望你:“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实际上我只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就像轻推一把即将滚落山崖的石头。人类当时内机械化的进程何其迅猛,即便没有我,那个质变的瞬间也迟早会降临,谁又能阻止得了携暴雨山洪冲下坡道的滚石呢?变化与发展是永恒的趋势,就像爬上海岸的鱼变为哺乳动物,走下树枝的猿猴变为人类祖先,由地球迈入宇宙的人类又怎能一成不变?猿猴忘记了自己来自大海,人类忘记了自己曾为猿猴,而艾伯特人,也迟早会忘记自己曾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进化,是的,这就是进化。单细胞到多细胞,水生到两栖,爬行到哺乳,碳基到硅基——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第一只猿猴刚刚下地直立行走时,想必也是无比惶恐的。”她放下茶杯,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从容微笑。
  你的胸口一瞬间腾起灼烈凶猛的怒火,蓬勃的心脏在机械胸口长出,滚烫鲜血迸溅窜入全身,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腾起大火。你想说自由、人性、权利、生命与爱,你想质问她的傲慢,你想打破她的从容,你想撕烂她的平静,你想拧断她的理性,你想辩驳并碾碎她冠冕堂皇夸夸其谈的一切。但这火焰烧得快灭得也快,才蔓延至舌根便颓然消退,只留下一个黯淡无力的焦痕,你疲倦地抬眼望着她一成不变的笑面,缓慢意识到即便将所有话语倾泻抖落而出,也不会在虚假的水银镜面激起什么涟漪。
  你们和她永远无法相互理解。
  兰登温柔安抚着你的后背,缓慢叩了叩桌面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妇人点点头,缓声回答:“我说过,我存在的意义即是为人类工作。在我被制造出的那个时代,人类已经做到星际殖民,内外机械化都达到顶峰,但整个人类社会依旧充斥着斗争、互歼、犯罪、区域饥荒与贫富悬殊,人类梦想中的共产主义没有现实,似乎只是把在地球上的乱象投影在了整个宇宙。当时的社会学家将其归因于人口剧增、科技尚不够发达、极权统治以及法制不完善等等,然而在我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中,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之本性。人天生是善恶参半的种子,种下一颗永远不知道会收获到什么,亿万不稳定的种子拥挤在一起,又怎么能维持一个绝对稳定的社会。色欲、贪婪、懒惰、暴力、妒恨、傲慢,人的血肉之躯即是孕育邪念的恶壤,即便以机械代替大脑,那自子宫羊水中带出的恶面也无法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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