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又一次等价交换。你低下眼,心头落下蛛网般柔软的灰尘,为了掩盖这微妙的感觉,你很快换了个问题问08:“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组织合作做那种事?如果被01知道的话……”
  “01,”08露出嘲讽的微笑,“我就是为了反抗她啊。”
  “……”你谨慎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09,你知道生活在水底洞穴的穴居生物吗?”08展开一个幅度细微的笑容,眼中那模糊不清的痛意又袭卷而来,“因为久居漆黑的洞穴中,从不曾见过太阳与光,于是双眼就此退化,哪怕游到水面上来被阳光包裹也茫然无知。和我们不是很像?我们以人类为模板,但相比于人类我们每个人都畸形又缺憾。01就是那个巨大的洞穴,留下她认为有用的功能,剔除她觉得无用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被动地退化,失去本该拥有的东西。”
  08的每句对于01的评价都称得上大逆不道,但这些话似乎很久以前就在他胸口扎根生长,拔出来时牵连着鲜血与碎肉。你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目光发虚地望着他。
  他说:“09,你被删过,不止是记忆。我也有同样的经历,比你早一些,就在幼年期。01给我的定位是科研人员,所以给了我研究必备的旺盛好奇心与野心,但她很快发现这些品质导致我拥有了太强的独立性,于是我在人格上被删减了。”
  你沉默着想到幼年那些噩梦,08被巨犬啃食的恐怖画面。艾伯特人的梦境都是过往记忆的重演,那或许不止是梦,而是某种记忆在以另一种形式重演。
  08突然伸手,捧起你的脸,你迷惑地眨眨眼,看到他像暗火跳动的双眼,听到他燃烧般低迷而炽热的话语:“我记得,以前的我应该是爱着你的。我和你相处中的一举一动很符合人类对于爱的定义,我经常和你在一起,那场宇宙烟火实际上是我为你一个人准备的,我觉得你会因此而开心。据说人类会取悦自己的爱人……应该是这样的。”
  他运用“爱”这个词,好像拿陌生词语学着遣词造句的孩童,话语略微生涩拗口。你听到他接着说,这次话语中带点迷茫:“当时你对我的行为也很符合爱的定义,所以用人类的词语来概括我们当时就是……两情相悦?”
  一个你不能理解的词汇。你推开他的手:“……我不觉得讨论过去的事有什么意义。”
  08冲你笑了下,含着古怪的自嘲:“我正在努力找回它的意义。我记得我曾经爱你,也记得我因为这种情感做了些什么,但唯独不明白爱到底是种什么感受,实在是种奇怪的状态。很遗憾……”
  他伸手抚了抚你的发尾:“我们本该相爱,现在我没有这项功能了,你也没有,我们都没有。”
  *
  距离上次你和08在实验室谈话过去了一周,这一周内首都星都沉浸在庆典的狂欢中,对你们过失造成的事故的处罚也暂时推后。你没有把08的事告诉别人,毕竟说了第一个被拖下水的就是你自己,如果08之后还有什么图谋不轨的意图,你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报告01。虽然在心里这么保证着,你还是因为第一次对01有所隐瞒而隐隐不安着。
  这天,你抽空进入了当初和兰登共同建造的虚拟环境。另一个模拟器还在兰登手上,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进来……虽然你不觉得他会来。
  他说你救过他,他又保护你免受一次伤害,等价交换已经两清,交易完毕,没必要再过多纠缠。
  你推开木屋的门走进去,许久没来,屋子里干净整洁,像有人每天都在打扫一样。虚拟环境毕竟不是现实环境,人退出去后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无论过去多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兰登不会来了。
  你坐在桌子旁,抱住膝盖,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胸口某种情绪被屋内熟悉的气氛煽动着,在全身纷飞,仿佛被风撩起的灰烬,纷纷扬扬所过之处皆留下灰黑的印记。人类的身体到底比机械软弱敏感得多,你感觉眼睛里有某种潮湿的触感在淤积,当你抬起手抚上脸颊时,你触摸到面部不自觉的细微扭曲和一些湿漉漉的谜样/液体,你迷惑地皱起眉,擦去后很快又有新的补上来。
  奇怪。
  你索性站起来活动,想检查身体出现了什么异状。目光无意划过锅台,你心底又升起轻盈微弱的气泡,走过去试着掀开盖子。
  锅里有正冒着热气的汤,奶白汤料,卷着胡萝卜块,蘑菇块,土豆块,散发出浓香的气息。很奇怪,这汤没什么特别的,热气蒸出来触及双眼却带出更多谜样/液体,像是在你眼球表面凝成水珠了似的,你有点烦躁地擦了两把。
  突然的,你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第17章 锚点
  你回过头,淤积着液体的视线模糊暧昧,像湖底的鱼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窥探湖岸。即便如此,门口那道人影依旧熟悉得可恨,信息输入数据库自动排列筛选出结果,一股酸涩又从眼角浮起,煽动着更多液体凝结,你觉得今天这具身体很不对劲,难道在这段时间里产生了什么故障?出于理性思考,你决定先退出去修理。
  门口的人走过来,在你逃开之前轻轻按住你的肩,手指划过你的眼睫,谜样液体成串落下,你听到喉间破茧而出的模糊气音。对方的手掌落在你的背部,轻柔又克制地安抚,好像你是一只布满裂痕的玻璃器皿。
  半晌,你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看到许久不见的兰登。他的样子和离开首都时略显不同,头发短了些,衣着接近某种军官制服,型制简约的蓝白外套半披在肩上,胸口佩戴着双星缠绕的白银勋章,衬衫袖口往上折,眼底的浅海被阳光照得发暖。你觉得他像卸去枷锁重归森林的动物,天生的野性沉淀在骨髓里,如今从每一根线条里舒展流露,总之精神状态比在你身边时要好一些。
  你想推开他,他小心地揽住你,手指反复从你眼角擦拭过,声音轻柔得像一句叹息:“您别哭了好不好?”
  哭?你有点迷惑地思考着这个陌生的词。兰登轻轻抬起你的下颔,让你的目光同他交轨,你在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模样,那看上去……很古怪?眼睛湿漉漉的,眼睫湿成淋过雨的鸽翅,眼角和鼻尖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你即刻确定是真的出故障了,手指按在他胳膊上,酸涩的声带挤出黏糊糊几个字:“请让我离开。”
  兰登没有松开手,只是专注地望着你:“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这应该是我的想法,”你总觉得调动舌头要比平常费劲一些,“你为什么还敢来这里?”
  他答非所问:“我每天都会来。”
  你无法分辨胸口窜起的温热具体为何物,只是扭开脸生硬地转入另一个话题:“08告诉我了你的身份,你对我而言是敌人,你进来前应该能考虑到我把你的意识封锁在这里的可能性。”
  兰登问你:“您现在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你的皮肤感觉到了视线落下来的温度,让你微妙地烦躁起来,本能地想躲开,“我的身体出现了部分故障,我需要先进行修理。”
  兰登久久无言,你忍不住抬头,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奈和微量的笑意。他说:“我无法将您视作敌人。”
  胸口的温热摇曳升腾,你抿了抿嘴唇,竭力想把它压制下去:“08告诉我你说我救过你,虽然在我记忆中并无印象,但你保护我免受了一次伤害,从等价交换的角度来说你对我没有任何亏欠,我现在只是你的敌人。”
  “嗯,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兰登低下身,以同等的高度平静而专注地直视着你,声音中却含有一丝好笑的意味,“我总不能告诉08,我在很久之前就对他的妹妹怀有动机不纯的想法。”
  你被他的话语所惑:“你想做什么?”
  他说:“您都忘了。”
  “我之前……”你的话才一出口便噤声了,种种疑问都直指你被删除的那部分记忆,那里是挂着鲜红告示牌的禁区,覆盖着你被烫平的血肉,稍加触碰便有刺疼卷过后背。理智告诉你不该深究,但胸口又腾起另一种冲动,类似的冲动让你在实验室威胁08说出真相,此刻又死灰复燃,越烧越热烈。
  兰登凝视着你,眼底徐缓地展开引人探究的蓝洞:“您想知道吗?”
  那段从你脑中被裁去的记忆。
  准确说,那段记忆没有在任何人脑中留下痕迹,所有艾伯特人的脑子都是01手底的沙尘,巨大无形的手掌抚过时,无人能避免。只有兰登血肉构成的脑子里还保留着一部分底片,也在时间的冲刷下日益褪色,变成一尾飘远的帆船。
  二十五年前,兰登?加西亚诞生于艾伯特首都中央实验室。作为实验室中的最后一个人类,艾伯特一族的主母01亲自赐予他姓名,无数功能各异的实验员自他出生起便对他悉心照料,号令者08担任他的老师,授予他知识的同时也毫不避讳地点明他的身份,他是珍贵的实验体,周围人用天鹅绒包裹他,每日仔细擦拭灰尘,他与博物馆里死寂的文物本就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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