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宋月禾弯了弯唇:“正是。”
小丫鬟当即便不吭声了。
北平沈星词,没有人不好奇。
“我前几日听闻那星禾阁管事的来报, ”宋月禾边说,边空了只手出来支在车中央的小几上, 虚虚撑住下巴,眼神放空道:“他会在今天戏班表演后当众展露真容。”
“也不知道, 这位红极四九城的京剧名伶, 除开那副好嗓子,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
话落, 马车忽地颠簸一下。
星儿赶紧伸手去扶宋月禾, 等她坐好之后,起身半撩开帘子:“混账东西,怎么赶的车?”
车夫为难地转过身,犹豫两秒,道:“星儿姑娘,我也不知晓这些个孩子是从哪跑出来的, 就扒在马首边上赖住不走。您看需不需要请示一下小姐……”
星儿顺着他的话往车头方向看,果不其然见有一群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小孩,头发乱糟糟地,辨不清男女,统一用期艾的目光注视着她。
“……”
“星儿,何事?”宋月禾久等不到,出声询问。
女声柔和,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忘记是谁带头,那群小孩竟一窝蜂地涌到了车厢旁,动手去扣那黄木梁里镶嵌的各色珠宝。
“你们干什么!”
星儿呵斥,扬手便招来了家仆将他们扯开。
“原本还念你们可怜,”星儿眼角被怒气惹了点红,“现在看来,哪怕被饿死,也全都是你们罪有应得。”
语气更是丝毫不见客气:“一个个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有胳膊有腿,只会明抢是吗!”
“……星儿。”
宋月禾听见动静,歪了点脑袋,从帘缝望出来,瞧见与家丁厮打在一处频频挨揍的小孩们,叹息道:“罢了,让他们住手,且随意给些银两打发了去吧。”
闹剧就此终结。
布帘放下的一霎那,那群小孩中离车厢最近的一个小女孩似恍然窥得话本里神仙的真容。
乌发金钗,如意髻,脸上擦着亮丽的胭脂。环佩叮当,珠玉陪衬着绝世容光。
富贵逼人眼。
彼时关中正值初秋,寒风陡峭。
春际无雨,夏末干涸。街头小巷,到处爬满了乞怜求食的难民。三秦大地之境,斗粮可值万两银。
宋月禾的父亲。
便是这带专营米面的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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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阁是西京城内最大的戏园。西北人性子爽朗,那些个唱曲儿的,平日多以秦腔为生。
吼叫的嗓子,粗犷豪放,一声声地震天响,冷不丁地就会把人吓上一大跳。
宋月禾皱眉,端了盏茶,压惊。
二楼包房的视野开阔,稍打眼一瞥,就能瞧见底下楼台处黑脸包公正唧哇卖力地吆喝着。
旁边小厮是个实有眼力见的,瞧她一脸兴致索然,忙关切地问。
“宋小姐,您可是有哪里觉得不喜?”
宋月禾坐得端正,半点动作没断,连眼都不抬一下。
星儿当即会意:“你们这里管事的专程去宋府把我们小姐忽悠出来,难不成就是来看这日日都有的梆子腔?”
闻言,小厮先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深躬下身子,应话道:“星儿姐姐莫恼,这不是小姐刚来没多久吗?沈公子已经在后面上妆了,即刻便来。”
星儿哼了声:“好大的排场!我们小姐时间本是算得恰恰好,要真细究起来,恐怕早就该轮到沈星词上台了吧。”
小厮陪笑两声:“要果真如此,岂不是让宋小姐平白错过,只能看个半折戏,临了反倒不能尽兴。”
宋月禾把茶杯磕到桌沿,似笑非笑:“你们又怎晓得我何时入门?”
“呃,这……”小厮突然支吾起来。
当适时,舞台上的声乐陡尔换成了婉转的调子,画风即刻大变。
粉妆淡抹的青衣登场,唱腔空扬幽灵。
瞧见她那一扇点翠头面,宋月禾可算来了点兴致,略微抬手指了指:“她头上戴着的,可还有新的?”
小厮不明其意:“有的。”
“那行。”宋月禾笑了笑,拍手起身道:“带我去扮上。”
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星儿也拉着她劝:“小姐,您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
“戏子扮相都是些下九流的勾当,”星儿咬了咬唇,“如果老爷知道了……”
“可他自己不是也娶过戏子么?”宋月禾困惑地眨了眨眼:“我记得三姨娘便是出身于戏廊,平日就属她最得宠,足以见得爹爹是极喜这件事情的。”
“算算日子,也快到他寿辰了。”她说,“正巧我想给他……”
“快看,快看,出来了!”
这边正说着话,楼下却传来一阵骚动,宋月禾的话音便止在了喉咙。
女孩浓密弯曲的眼睫随吵闹声下落,在白腻如瓷的面容下覆成一小片的阴影。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众人中央的男人。
与别个不同,他穿着件莲花色高领长褂,斜襟环扣,手执一把竹木柄的折扇,面戴半冠铁制镂花面具。身姿笔挺,秀比芝兰玉树。
薄唇皓齿,皮肤更是白得发透,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妖冶的劲儿。
口哨声接连响起,他起势,却不似方才女子般谄媚,也不像先前花脸般豪迈。
是一种很温柔、又很冷情的声音。
跟他这个人一样矛盾。
他唱的是《定军山》的选段——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
最后这句,一个“爷”字他念词时反手合扇,手腕翻转间,似嗤似怠,举手投足皆是不屑。脾性傲得,仿佛真是个大爷,压根不像一个供人赏乐的戏子。
楼上的暖阁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火星直往外冒。宋月禾有些泛热,不自由主地摸向耳朵。
叫好声一片,钱票金银砸了舞台一地。男人余光瞥了眼,不动声色地往旁挪动步子,眸底有厌恶,一闪而过。
掌柜的走出来拱手,笑眯了眼睛:“感谢诸位捧场,想必今日也是听说些什么。”
“这位——”他向旁侧开身,把位置空出来,介绍:“就是前日才从北平来的伶人,沈星词。”
“新老乡亲的,咱这地方的人实在,也不爱学那大城市里头的人卖关子,今个儿,就掀了他的面具,给我们瞅瞅,大家说好不好啊?”
起哄声乱七八糟,淫言秽语不堪。沈星词垂在衫侧的双手死死攥成拳,臂上青筋暴起一瞬。
良久,他隐于面具之下的桃花眼轻闭,蓦地卸了力,任凭掌柜那只满沾污垢的手慢慢靠近。
空气里全是恶臭气息。
他认命且绝望,只能靠舌齿相抵撞破的血腥味麻痹自己。
“慢着——”
就在众人屏息,或冷眼或看热闹般地旁观戏台掌柜伸手触及沈星词的前半秒,有一道甜腻的女声自高处飘荡而下。
音线细软,却不失凌厉。
掌柜手一顿,堪堪停于沈星词鼻侧,慢悠悠转身,眺向二层楼房,耐心等待她报价。
沈星词也在仰首看着她。
似在思琢,也如审视。毕竟这个年代,高门大户里,能被允许如此抛投露面的女子甚少。
嫌弃越过掌柜贪婪的目光,宋月禾视线穿透面具,对上他漆黑的眸子,莞尔。
“他,一千两金,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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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实在太冲动了些!”
回去一路上,星儿忍不住地淡声抱怨。
宋月禾凉凉看她一眼。
“您明知老爷最不喜您成日里乱跑。”星儿很是烦闷:“这下可好,本来只是说偷看一眼,结果脸还没见着,就大手一挥直接把人带回府了,平白花掉一千两金。”
“如今这一千两金可不比往常。”她絮絮叨叨个没完:“您刚刚这行为传出去,有损闺家声誉不说,恐怕老爷也会被那些个莽人盯上,如果真抢到家里,可该如何是好?”
宋月禾被她杞人忧天的性子逗笑,捏了把她的脸,道;“星儿,你竟比我还胆小。”
“小姐!您再这样,我真要去找人告你的状了!老爷虽不在,陆三少可……”
“诶诶诶,别、别和表哥说……”宋月禾缩了缩脑袋,认怂:“我不笑你还不行嘛!”
“不是笑话的问题。”星儿板着一张小脸,神情严肃:“关键咱们连那个人的底细都不清楚!”
宋月禾捂紧手炉,附和:“确实哦。”
“而且,您出的价都够买下一整个戏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