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半个时辰之前。
  “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九百九十九……”略微生涩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低低念过,伴着一阵锁链响动,卫衔雪换个动作往墙上靠过去,目光盯着不远处那盏有人换过点上的一小盏烛火。
  “一千。”
  卫衔雪缓缓叹了口气,自从关到这里,只有一些哑女过来照看过他的死活,他已经不太记得过了多少时日了,只能算着有人过来送饭的次数,摸出些大概的时辰,但无边的黑暗与无人出声的处境,让他害怕自己神志模糊,只能用些数数的法子来提醒自己。
  这些时辰足够让他好好想清楚处境了,如若是余丞秋的人闯进雪院把他带走,这些日子却没什么旁的动作加在他身上,也没人找到他,只是取走了他的东西,那他所在的地方应当是余太师也并非能自由出入的地方,他如今应当是身处……
  忽然有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过来了,这脚步比平日里急上一些,其间还夹杂了一丝刺耳的擦响声,仿佛利刃磨擦,嘶嘶地擦着地面。
  那声音没来由就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卫衔雪靠着墙正了正胳膊,视线里一个人影的轮廓渐渐在烛火下明晰起来了,那人提着一把长刀,尖锐的刀尖行走摩擦地上,一霎间穿过烛光,冷冽的刀面上好像还沾了一丝鲜血。
  那人听到了黑暗里缩着身子传出的锁链声,就径直朝卫衔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一言不发,也并不停顿,那一步走上去,竟然直截了当地冲那墙角举起了长刀,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刀落了下去。
  直接得卫衔雪登时闭上了眼——紧接着一声“哐当”在黑暗里响得透彻,卫衔雪手脚都被震得发麻,那一刀正正斩在束缚他手脚的锁链上,锁链晃悠着撞了几声,“哐”的一声断了开了。
  卫衔雪缓缓抬头,“先生……”
  尹钲之的目光在黑暗里看不太清,但他声音发沉,“你想成之事,定局可就在今日了。”
  卫衔雪揉过手腕的手顿时停下来了,他仿佛被这话灼灼烫了一下,心中所想顿时明晰,他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是……先生。”
  尹钲之听他这么说,也没去扶他,他长刀未收,转身就朝外面走过去。
  卫衔雪忍了一会儿伤,马上跟上去了。
  今日的先生不似往日,那一瞬身上的杀伐果决,只像他前世离开京城那一天替他开路的尹钲之——他那一向握笔的先生,竟然也能握上长刀。
  一路上黑暗空荡,卫衔雪隐隐从周遭闻见一些浓郁的血腥味,他猜测着说:“多日过去无人寻我,此处可是皇宫?”
  尹钲之并不回头,“此处是皇后寝殿下面的地牢。”
  皇宫里余丞秋也要退避三舍,即便有人把京城翻遍,怕是也难以找到他,何况是在皇后宫里。
  穿过一扇铁门,卫衔雪出来就被冷风卷了一身,他抱着胳膊护住衣襟,“今日如此冷,莫不是已经听松宴了,余丞秋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该……”
  “今日听松宴在昭明殿设了夜宴,皇后带走了人,我才能过来找你。”尹钲之在殿外绕过几步,缓缓停下来了,“阿雪,如今百官都在昭明殿,余丞秋也在。”
  尹钲之回过头,脖子上有道干过的血迹,他把刀立在身侧,“宫里的禁军都是墙头草,今日羽林军大概就要有所动作,他们策反,宫中护卫皆被引开,昭明殿里发生了什么,明日传出去就是定局。”
  卫衔雪霎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抱着胳膊的手松开,“生死不论……”
  冷风立刻往卫衔雪满身灌了进去,那风如同刀刃卷过,寸寸割着皮肉,卫衔雪却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他朝地上跪下去,对着尹钲之磕了一个头。
  “多谢先生。”卫衔雪字字灼灼。
  “去吧。”尹钲之只在上面抬了下手,“此去昭明殿顺利与否,先生就只送你到这一步了。”
  卫衔雪站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了。
  尹钲之在原地等着卫衔雪的背影消失,才重新转过了头,他望着富丽堂皇的皇后寝殿,回转的片刻里变了目光,仿佛有些微微的血色映照进了眸子,让他带了点格外的不通人情,显得整张脸严肃阴沉了许多。
  他走进了寝殿,那大殿里即便离了主子,也是燃着数支长烛,华丽的陈设摆置能将人眼睛晃花,可那明亮的火光下血色鲜艳,横着的尸首杂乱地倒在地上,全是这宫里的太监宫女。
  尹钲之只无情地往地上扫过一眼,他拖着长刀,走向了一支烛台,他端起尚在燃烧的蜡烛,朝殿内床榻走了过去,然后直接伸手点燃了那绣着华丽金线的床幔。
  床幔马上燃了起来,立刻蔓延着火焰烧着了整个床榻,一场大火由此而起,很快淹没了这大殿的财物与尸体。
  尹钲之退到殿外,他伸手往自己脖颈间摸过,将一点溅上去结痂的鲜血也擦了干净,这才真的仿佛片叶不曾沾身。
  .……
  卫衔雪正在前往昭明殿的路上。
  冬日冷风冽冽,他满身单薄,肩膀上的伤不过潦草包扎,就算是有血流出来此刻也已经干涸麻木了,他全身除了冰冷,就只剩了无数回忆撞进脑海,让他更加清晰地将自己过往在大梁的寒冬岁月几乎全想了一遍。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年入京路上多么坎坷曲折,可更为明晰的,是他当初离开京城,城门口的血流得他满目血泪,降尘死了,先生挡在了他的身后,他从前太过天真,看轻了自己身份的分量与历久弥新的仇怨,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决绝轻松地离开关住他的绛京城,反而是带着无尽的悔意走上了那条归途。
  那一路的自责和悔意几乎把他过往的良善与软弱侵蚀了干净,他像是一个被人强行支起来的木偶,这一辈子任人摆布,即便短暂拥有过自以为的温存,到最后还是一堆泡影把他淹没在里面,如何浮沉都难以跃出死局。
  所以他不想再同从前一样了,当初先生临死,在他身后迎着风说:“你若所求为别……先生还想,还想教你些其他……”
  其他……
  到了这一世,当卫衔雪第一次见到先生时,尹钲之重新坐在他面前,问他所求为何的时候,卫衔雪咽进了从前心中所想的自在,他眼里映进烛光,那一刻他心志坚定地说:
  “我若穷尽一声,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他那一声方才落下,乌宁殿拮据,连个烛火都点不了多久,一瞬间大殿漆黑,和着外头淅沥的雨声,仿佛落进了一片深渊。
  尹钲之却仿佛豁然地笑了一下,“不必麻烦动手。”
  “殿下。”尹钲之叩了下桌,“我猜想你我今日见面,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卫衔雪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坦白自己的经历,却不想尹钲之接着说了一句:“你的母亲,可是阿鸢?”
  卫衔雪一怔,“你……”
  “你不必惊讶,北朝甚少有人知道祈族,可当年贪恋红尘不止有一个族女阿鸢……”尹钲之似乎追忆,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个不甘山中岁月的尹钲之。”
  “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我就来了大梁,至此应是有了二十多年了,那时我并无身份文书,几乎无处可去,可碰巧遇到一个入京赶考的举子遭山匪截杀,我就替他收了尸,然后拿他的文书进了京城,那一年是永元十七年,那一年的科举我替他考了,祈族久居山林,虽有文字书卷,却没有那些所谓的四书五经,我潦草学了几月,那一年的文试,堪堪录用二十八人,我排了十七。”
  卫衔雪不可置信地说:“先生……莫不算天才?”
  “是——”尹钲之笑了笑,“年轻时心有天地,的确觉得自己有些造诣,可身份之事岂是小事,合上文书一查,我冒名顶替的事很快就东窗事发,我进了牢狱,牢狱之中,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有人将我捞起来,我这一生往后的路都从那一天起,注定有了变化。”
  “而带我走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尹钲之字正腔圆道:“名为褚章。”
  “当今陛下……”卫衔雪前世同尹钲之做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可这些事他从来没有从先生那里听说过,先生不仅与他出身同族,还……还与当今的永宴皇帝有过瓜葛?
  “我出身隐秘,虽是过了多年,也并非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人,但若真要论及一番,当今陛下潜龙在渊之时,我算是他的门客,再僭越一些……”尹钲之在夜中坐直了身,“他尚能唤我一声先生。
  “……”卫衔雪呼吸一促,“我……我,我多有冒犯……”
  尹钲之还是摇头,他平静地往下说了下去:“陛下当年只是皇子,宫中皇子众多,他出身并非出众,平日被人压着也是常事,别的皇子尚且搏不到父皇宠爱,何况他默默无闻,当年越众而出的只有长公主,长公主天资聪颖,女儿身也能平定安邦扫除天下祸患,所有人都觉得长公主来日必能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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