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马车外面等候的降尘和那小将隔开候着,让里头的动静无人打扰知晓。
雪院里没什么华丽的马车,这马车平日里就卫衔雪一个人坐,因而地方不大,江侯爷人高马大坐在里边,显得里头更有些逼仄。
卫衔雪垂着头惴惴不安,“不知侯爷到访……”
江辞打量的目光并不明显,“我今日下朝路过,恰巧遇上,有些事想同你谈谈。”
侯府和雪院隔着好几条道,这路过不过托词,卫衔雪眉梢微敛,客气道:“侯爷但说无妨。”
江辞眼里并不严厉,“算来你来大梁也有几年了,这些年我久不在京,京城风物年年不同,许些事情鞭长莫及。”
他顿了顿,“但我知道你当年入京路上,受了很多苦。”
卫衔雪当这不过寒暄,他嘴唇开合一下,却并未作答。
静了片刻,江辞接着说:“我也知道当年的事,是褚寒对不起你在先。”
当年入京的路于卫衔雪是个噩梦,但这一路的曲折他从来没有归咎到江褚寒身上去过,他把事关当年战乱的一切都收拾到一处,连同蕲州的事情一道塞进了一场可怕的旧梦里,谁也没有多加追责。
“侯爷不必说这样的话。”卫衔雪微微抬眸,眼里的平静像是一潭静水,“当年的事情并非就能全然怪到世子身上,何况这些年来,我…在京城得世子照拂,省去了很多麻烦,反倒前些日子世子遭责,也有我的责任。”
卫衔雪一想,就知道以江褚寒的性子,肯定和父亲大肆说过他俩的事情,因而卫衔雪又补了一句:“是我……并未同他将事情说明白,生了误会。”
江辞抚掌一顿,“你俩是误会……”
他沉目好像重新审视,过了会儿才道:“误会也好,过错也罢,褚寒不懂事,在这绛京城里难以清净,我带他去城外栖岩寺修行一阵,年节之前都不会回来,你这些时日在京城里的日子,应当能清净些。”
卫衔雪怔了一下,他还不知道江褚寒出城的事,只当那日他被镇宁侯带回侯府,有侯爷圈着,江世子插翅也飞不出来。
但他把一瞬的惊讶严丝合缝地沉进眼里,“多谢侯爷挂碍。”
江辞确认自己已经是不大认识面前这个卫衔雪了——头一回见到他还是当年在前线,那时候的卫衔雪被带到他面前时已经满身伤痕,可全军上下见过了蕲州,对他的恨意能压过大半的理智,只是江辞看多了疆场,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那时候的卫衔雪年纪还小,看人的眼神里带了害怕和温顺,不是那种被人打服了的听话,而是自来并不反抗的和顺,甚至有些软弱,如今这人却是已经学会刻意的宠辱不惊了,就拿立场来说,江辞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话说到这里,江侯爷也犯不着再说些客套话了,他神色一敛,“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手放在膝上,后背直了一下,整个人便带着些不怒自威,“户部的事,是你故意引褚寒去查的吧?”
卫衔雪被视线压下来不敢抬头,“是……是侯爷自己猜的。”
江辞有些诧异,“你为何不觉得是褚寒同我说的?”
卫衔雪袖子里的手攥了一下。
见人不答话,江侯爷接着道:“我不过听了大概,但事情太巧,稍微一想就能觉得其中有人推动。”
卫衔雪思忖片刻,“侯爷慧眼如炬,卫衔雪……不愿分辨。”
江辞很是轻微地摇了摇头,“褚寒听多了我的教诲,平日少管闲事,户部的事情没有一开始的端倪,他追究不过去,所以是你引着他去查户部贪腐的案子。”
“但你查户部是为了什么?” 江侯爷怀疑的语气略微一扬,自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难不成你还真是想为了我大梁的吏治清明?”
卫衔雪被气势一压,整个人呼吸快了半分,“侯……”
但他没能说下去,卫衔雪惶恐地将头垂得很深。
江侯爷察觉到他的紧张,终于语气松了半分,“罢了——”
江辞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递了出去,“这事的确同你息息相关,你要查也是应当,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卫衔雪恍然一怔,他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这是……天巧匣里户部的账本?”
这话问出来就不言而喻了,卫衔雪双手接过去,他垂首点头做了个冒犯的动作,然后翻开账本看了过去。
卫衔雪从前看账熟络,他很快地翻过去,可他越往后看,动作越发慢下来了,直到最后一页时他慎重地将账本阖上。
“蕲州……”卫衔雪有些喃喃地说:“又是蕲州。”
他知道江侯爷为何觉得这事是他一手牵扯出来的了——这账上记过的每一笔银钱都像填进一个无底洞里,伴着当年一场杀戮与大火消失得一干二净,蕲州之事拉出来,谁能想不到置于其中的卫衔雪。
江侯爷这么想有些歪打正着了,但面前这怪异同卫衔雪听说的一件过往合了一合,竟然是严丝合缝地巧合上了
卫衔雪像慎重地做了什么决定,他把账本放于双膝,“我有一言,不知侯爷可愿听上一听。”
江侯爷抬了抬手,“你说。”
卫衔雪抬起头,这一次他仿佛将惶恐收归于胸,有些直面的意思,“蕲州一事过去多年,如今京城满城繁华,仿佛当年战乱已经远去,可侯爷心中应当清楚,莫说三年五载,这事情往后都不会真的远去。”
“说来可笑,这世间众生的性命其实本不对等,有人高高在上,我即便出身皇家,也免不得裹挟其中不由自主,再论世间芸芸呢?当年蕲州那么多人命填进去,直到如今,也没人追究过这一战因何而起。”
江辞似乎没想到卫衔雪会说这么多,他冷然开口,“燕国虎视眈眈,已非一日。”
卫衔雪置之一笑,“话是如此,但燕国口中的大梁,也非仁义之辈。”
这话这样说出来有些僭越,卫衔雪不等江侯爷有愠怒的征兆,就说了下去,“蕲州本是大梁边境的都城,但两国之间多有来往,这一城鱼龙混杂,那一日死的人里,何尝又没有燕国的百姓。”
江辞神色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衔雪将那账本原封不动递还回去,“这账本摆在眼前,我才确信蕲州城里的事,两国都插手其中。”
江辞接过账本的动作停顿,“除了这账本,你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卫衔雪道:“我身边从前有个燕国过来的侍从,是我母后与兄长的人,只是意图不轨如今已经拿下,但他曾同我说……燕国有皇商进献银钱,当初有一笔笔银子进了皇宫,其后又不明不白地流了出去。”
这事情是卫衔雪从北川嘴里软硬兼施哄骗出来的,当初卫衔雪就想查下去,可他在燕国并无根基,这事情要查根本无从摸起。
江侯爷仿佛从他话里听出不言而喻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燕国也将银子……”
送去了蕲州。
江辞眉梢紧皱,若真有两国朝中掺和,那这事情往小了说算有金钱往来,往大了什么通敌叛国互通有无的罪责都能添上去,但这真假莫辨的事情放在眼前,江侯爷不可能就听他这片面之词。
卫衔雪触到侯爷眼里那丝怀疑就明白过来,“这事我的确没有证据,但蕲州一个边陲小城,其中若非发生了什么,不可能如此突然地背上一场屠戮满城的祸事,除非……”
他无谓一笑,“除非是我太过天真,不通晓太多兵家阴谋的计较。”
江侯爷面色凝重。
……
过了半晌,江辞从马车里出来,卫衔雪垂首相送。
江侯爷骑上马,威风凛凛地调转马头,他又回头一眼,随后勒过马绳扬长而去。
卫衔雪等江辞离开才直起身,他脸上不辨喜怒,只朝前面的降尘淡淡说了一句,“走吧,去国子监。”
*
栖岩寺。
山上夜里比京城要冷上许多,即便夏日,夜里也带着些凉意,江褚寒练剑练到天黑,就着凉水冲了个澡。
这几日世子不说,但同人打斗输了哪有不留痕迹的,这才没几天过去,他身上的淤青被新伤盖过,被他用件宽敞的衣服全遮进去了。
江褚寒走到门口,好像透过风声听到了背后的什么动静,这几日练得他风声鹤唳,他下意识回身一拦,片刻间同人来回走了几招。
江辞只想试探,没有想和他缠斗的意思,几招就停下了,“你这反应比刚上山强。”
江褚寒见到父亲却兴致缺缺,“打不过——这满山的和尚跟我多大仇似的,今后见着庙我都得绕着走。”
“伤哪儿了?”江辞走进去,他伸手本想揽一下江褚寒的肩膀,却发现这孩子比他想的高大,就只往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江褚寒当即“嘶”了一声,“您下手也不轻。”
父子俩聚少离多,温情的时刻其实少见得很,江辞对着江褚寒,他忽然道:“褚寒,你想不想跟我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