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永宴帝抬手拿了过去,看着笔迹诧异地望了卫衔雪一眼,然而这一眼之后,卫衔雪竟然又从坐中起来,他往前跪了下去,“还有一事……”
  “卫衔雪有求于陛下。”他忍着疼痛低伏在地。
  永宴帝将纸页放下,“你且说来。”
  卫衔雪深呼了口气,好似是清了下嗓子,才慢慢开了口:“此案追根究底,当与战事密不可分,数万冤魂与生者心中难掩悲痛,非三年五载可以消除。”
  往事不可追忆,可钟硚恨意十年难掩,战事带来的祸患像是跗骨之蛆,生死面前钟硚有错,他被仇恨遮蔽双眼似是疯癫,可根源在于他的恨吗?那数万人葬送的战事才是根源。
  “卫衔雪自知罪孽深重,魂牵梦萦也不敢忘却,今秋已过,隆冬将至……”
  卫衔雪喉中声音愈发哑然,像是被一刀一刀刮着嗓子:“恳请陛下开坛祭祀,告慰战事中亡故百姓,罪臣愿意亲往祭灵,守坛赎罪。”
  他磕头下去,“望陛下允准。”
  话音方落,卫衔雪忍不住咳音,他压抑着跪在地上,像在发抖。
  御书房里一时静若无人,香烟缓缓从炉中升起,散在空中了若无痕。
  永宴帝注视着这个羸弱质子,他半晌才沉声开了口,“好孩子……”
  他注视道:“你起来吧。”
  卫衔雪缓缓抬起头,他额上的纱布今日除去了,一小道伤口被额前的头发盖住,只剩脸色苍白得像是白纸,可他站起来,浑身都透着明净的坚韧似的,旁边的小太监又扶着他入座。
  永宴皇帝的目光还落在卫衔雪的脸上,仿佛想从中求证他这话的真心与否,可他一个人孤身在外,他能得到什么吗?
  这孩子……
  永宴帝道:“你来大梁也已有三年,如今是什么年纪了?”
  卫衔雪刚要开口,旁边的启礼递了笔过来,他写道:“过了今年就要十七。”
  “十七……”陛下像是数了数年岁,眼神露了丝遗憾似的,“你这些年安分,在宫里也住了些时日了,明年过了春天,就让你出宫开府别住,也看看绛京城风物如何。”
  卫衔雪笔尖一顿,诧异地回望了过去,“陛下……”
  永宴帝和煦地笑了下,“这事冬日就给礼部交代下去,选个地方,赐你处宅邸。”
  陛下眼中的卫衔雪放下笔,立刻往前拜谢下去,他没开口,那一声头却磕得结实。
  额头触到地板,冰凉的疼痛往卫衔雪脑中灌,可他真心地在那最低处笑了一笑。
  *
  事情了结如同快马加鞭,卫衔雪修书一封,让降尘孤身带着书信先回了燕国。
  久不还乡,卫衔雪不知道他那位父皇对他可有过分毫的思念,但他也只能在书信里言说未能膝下尽孝的遗憾,也小心谨慎地怀念了他已经过世的母亲——倘若他只能在父亲那里占据一丁点位置,那一定是因为他的母亲。
  情谊是真,但卫衔雪心虚地埋怨了自己,母亲离世,他只能利用燕明皇那点怜悯,给他将这个谎圆上,毕竟使臣客死他乡,他的话那位明皇后决计是不会信的。
  燕国与大梁不同,母族的权势时常可以动摇皇位,陛下与皇后像是在共守天下,因而当初出兵的命令,燕明皇卫懿还未下令,就有了皇后的旨意屠了边城,后来也是明皇后送卫衔雪去梁国当质子。
  这事横亘在夫妻之间,哪怕卫衔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子,也依旧能挑动陛下忌惮的心思。
  本来不用这么麻烦,但是这次张随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跟来的侍卫不能守口如瓶,事情就瞒不下来,只能借燕皇陛下的口先有了定论,才能堵了皇后那边发作的心思。
  此信送往燕国,世人知道张将军前往梁国劳苦功高,却水土不服身死异乡,为此梁国亲自派了人送些回礼,也算圆了两国你来我往的“交情”。
  只是那些自大梁归国的使臣护卫,离境便遭来去无踪的山匪突袭,世事无常一般尸骨埋进了黄土。
  不知是谁动的手。
  两月之后,绛京城中筑起了高台,陛下下旨大兴祭祀,告慰先灵,大梁建国至今不足两百年,每一个皇权踩着前朝与众生的性命堆积起来,而今不计其数的香烛摆上祭灵台,缭绕的烟灰顺着晚秋的寒风卷遍了绛京城的街道。
  大梁的冬日来得早,京中的法事做了足日的四十九天,北风呼啸着刮来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宫门驶向了祭灵台,京城的众多视线中,那个人人说起来恶名昭著的燕国质子,一步一步叩首上了高台。
  那一日天地苍茫,寒风催着商户把门都掩上,厚厚的积云里露出一线黑云压城的阴郁来。
  可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着热闹,一道注视着那个质子在昏沉的天色里跪在高台上。
  周遭香火缭绕,他孤身一人,白色的衣衫更显得单薄几分,可他岿然不动似的,谦卑地跪在万千死去的魂灵之下。
  卫衔雪在这台上跪了整整三日。
  最后那日天色沉沉,黄昏时街上已经少了人影,卫衔雪仰起头,才看见漫天都是迷蒙的白尘。
  京城正是那一日下了初雪。
  第36章 :醉酒
  日子一晃就是隆冬。
  这年瑞雪,年节宫里摆了宴席,江褚寒在这一日入了宫。
  许是这年江世子初入官场,过来巴结他的人比往年还要多上许多,从前旁人当他是镇宁侯府的尊贵世子,今年他是陛下独一份恩宠的朝中新贵。
  官场上混起来和风月酒桌其实差别不大,他江褚寒走到哪都是被巴结的,只是这一日一杯杯酒灌下去,他像挑错了杯子,酒劲上来得仿佛比平日要快。
  鸦青寻隙替江褚寒挡了酒,才得他坐在坐中吃了两口桌上的菜。
  但不过安坐了一会儿,一杯酒就又端到他面前,“褚寒——你今日怎么喝酒都不找我了?”
  江世子侧了侧头,“褚黎?”
  江褚寒认出三殿下,只好摸着杯子又倒了一杯,“宫里今年换了什么酒,喝起来怪没意思的。”
  “有么?”三殿下最近得了好几次陛下夸赞,人瞧起来意气风发,他浅尝了口,“这不还是去年西河进贡的那酒。”
  “你别打岔。”褚黎喝了些酒,说话的兴头都高了几分,“你都好些时日不曾进宫了。”
  江世子捏着酒杯,“没办法,最近领了差,年关那么大一摊子的活儿,敷衍着都收拾不完。”
  江褚寒这几年都进宫少了,他自小和褚黎一道玩着长大,无法无天地在宫里闯了好些祸,可情谊在皇家就是风一吹就散的东西,年年都能随着时间沉进深渊,怕是仔细一看,就剩些模糊的影子。
  几乎全是表面的喜怒了。
  褚黎和江褚寒磕着酒杯,“听说你这些日子是在大理寺,前些时候还查了些案子出来。”
  “大理寺的门朝天开。”江褚寒跟他喝了酒,糊涂地笑了笑,“闭着眼睛也是要结案的。”
  “你这……”褚黎摸着酒壶,揽了他的肩,“我跟你说认真的,跟你打听个事。”
  江褚寒一顿,他斜过眼,“三殿下且说。”
  褚黎酒气上脸,说话慢了半分,“你前些日子和那个卫衔雪……”
  江褚寒捏了下酒杯,“我和他见过。”
  “你见过他了?”褚黎把杯子放下,他有些奇怪地笑了一笑,“我前段时间也见过他了。”
  “褚寒——我是真给你面子。”褚黎说话现出些醉意来了,他模糊说:“早年听你说想要那个卫衔雪,我这些年都没怎么打他主意,可我见他一面,发现你还……”
  “哎——”褚黎横过去的手突然一落,整个人有些不稳地歪了一下,“褚寒你,你怎么走了……”
  江褚寒话没听完,凭空心里有些浮躁,他干脆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
  也不知今日是不是真的酒喝多了,外头的冷风往他头上刮,江褚寒也没清醒几分,他大概都自动替褚黎把后话想好了……
  本以为三殿下这些年长进,结果还是个混账。
  江褚寒脚下一踩,踩在了松软的积雪上,外头还下着雪,年节宫里挂着红灯笼,添彩的纸绸也系了许些,原本森严的宫墙被雪压得沉寂几分,这般红烛之下,又仿佛多了喜乐的人情味来。
  在这宫里少见。
  江褚寒不看脚下,他继续对着雪地里一步步踩了过去。
  一会儿他身后的宫殿忽而升起一道明光,“砰——”的一声一道烟花从高楼上炸了开来,伴着众人热闹的欢呼,明艳的火花在空中绚烂绽放,接着犹如流星滑落,花瓣似地朝着四周陨落。
  江褚寒没朝后看,但这流光溢彩像落在皇城里的每一处。
  连乌宁殿也能沾着点光。
  卫衔雪这日未曾去赴宴,往年没人请他,今年陛下倒是想起他来,可他身子骨不争气,三年来也没能在寒冬里生出一副铜筋铁骨,冬日大雪一落,给他冻得染了风寒。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