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她僵持不动,绝不肯示弱地溜走。
萧冉看着那一双眼睛,那幽深的寒林,心头藏了三年的愧疚与钝痛猝然爆发出来。
她往前一俯首,贴在林忱微凉的唇上。
在对方尚未作出反应之前,一滴泪落下。
萧冉翻身跑出去,留下林忱怔在原处。
那滴泪落在林忱的腮边,仿佛是她自己流的。
红潮激烈地充斥了她整张脸,对方的泪早蒸发掉,她面朝下趴在锦绣堆里,好一段时间,连呼吸都没有了。
第34章 出沐
四月里, 上京金水河畔的柳树已经依依伏地,因着天气暖得早,柳叶已是阴绿。
出城游玩的人大多着轻薄的春衣, 今年时兴绿色,放眼望去, 许多碧色青色的衣裳,花样百出。
冠花出沐这一典仪行在京郊猎场, 射后便泛舟出游, 无论男女, 参加的人众甚广。
春游若是拘着礼数便没趣,因此太后甚少亲自出宫,每年不过由涟娘代表,选有意的官员参与, 带回些猎物便罢了。
今年有些不同, 三月下旬, 边关传来战报, 彭将军大败南蛮,不但将之驱赶至边境一百里外, 甚至抢回了被劫掠的辎重粮草。
凯旋而归的功臣,自当出尽风头。
太后因此亲自主持此次出沐,请彭英莲参加。
如此一来, 朝中便有人上奏, 既然太后御驾临幸京郊,自然不能把皇帝一人孤零零仍在建康宫。这场春游要办,就要办成百官随行的冗臭仪式!一个也不能落下。
太后看了折子, 回绝了, 但没拒绝得太彻底。
刚办完一场国宴, 再大费周章有损国库,因此即便皇帝出行,也要轻车简从,规格一如往常。
这折中折得所有人都很满意。
出沐这天由观星阁算过,是个大好的晴天,微风徐徐,水波漾漾。
众人在金水河畔停下,搭好营帐,简单听了一会训话,便各自牵马去了。
林忱首次出游,在远离营地的河畔散步,瞧见有人垂钓,有人戏水,河上不少人泛舟饮酒。
她想起自己儿时总是窝在平城的小庙里,北方春天来得晚,四月里时有飞雪,她便心中暗暗作誓,想着以后必有机会一览南方风物。
而今虽如约实现,心境却不似从前单纯无忧。
正想着,后边青瓜忽然道:“主子你瞧,那边钓鱼的那个老头。”
林忱看去,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稀奇。
那老头一把山羊胡子,脸色又黑又红,像是在炭火里滚过一个来回的深枣,应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偏偏又穿着一身白衣,自顾自拿个破烂鱼竿,闭着眼在河边,看着是要睡着了。
林忱碾着脚底的小石子从他身边经过,不过偏个头的功夫,那老头的眼睛便睁开了。
“殿下?成玉殿下?”他唤。
林忱便不得不停下来了。
“嗳,相逢十分有缘啊。”他露出一种市井之人惯有的低微与精明之态,说:“老朽有些看相的微末技艺,殿下若不嫌弃,不妨试上一试。”
青瓜扫了他一眼,问:“你是谁?进此处须得有通行令牌,可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头“嘿”了一声,说:“我就一个糟老头子,自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你们也应该看过话本,有人追着看相,多么风光体面,怎么还不愿意嘛!”
青瓜“扑哧”一下子笑了。
林忱想,从前都是自己起卦骗人,而今竟有人骗到自己头上来了。
不过听听也无妨,便坐在他对面,睁着眼说瞎话地回应了一句:“我不看话本。”又添,“不过想来先生有话要讲,我也不急。”
老头摩拳擦掌,连连应承。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好一会,也不说个结果。
青瓜都等得不耐烦了。
“你看出什么没有?”她转而向林忱,“殿下可得仔细了,一会便要进猎场,可没功夫玩了。”
老头低着头,叹息道:“看相若是看到好的,我自然也高兴。可殿下的寿数太短,模糊难辨啊…”
青瓜面色一白,训斥道:“什么东西!看了半天,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
林忱止住她,但也不至于相信这老头子的话,这类“语出惊人”之辈,她这些日子见得不少,此时并无兴致再听下去。
老头没想到这点,只当林忱也不爱听败兴的话。
“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欸欸!”他急得把鱼竿子扔了就要往上追,然而林忱走得太快,他年纪大腿脚又不利索,到底给落在后面了。
往回走的半途,碰见李四郎,对面相逢,李守中颓丧地说:“贤侄,你们年轻人都这么没有耐心吗?”
李四郎听完前因,挠了挠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守中说:“当年我为太后娘娘看相,不过说了几个字,便名满天下。”
“叔叔。”他诚恳道:“不如您比对一下当年留下的画像。”
李守中道:“不就是黑了点?”
“还老了点。”李四郎摸着下巴说:“最要紧的是,叔叔您多年不修边幅,跌入凡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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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忱回到猎场边上选马。
同几位文苑养大的公主不同,她生长在山野村庙里,并无什么机会学习射御之术,前两天临阵磨枪,草草学了一会,现下看来收效甚微。
拉扯了半天,骏马们个个仰着头神情高傲,一匹也不肯跟着走。
旁边林恪已牵走了她惯常骑的那匹枣红色的马,人也同她的坐骑一个神奇,下巴微抬,赏了林忱两道鼻孔里喷出的白气。
看得出她是想嘲讽两句的,然而江清漪从那边过来,她便忙不迭地喊“月满”,来不及分给林忱一眼了。
“月满…”林忱念道:“这是她的字,还是家里叫的小名?”
青瓜费力地牵出一头小马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江常侍平常不大来文渊阁,大家也不讲她的八卦,这人啊,有些…”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讲:“有些稀奇古怪的。”
萧冉牵着一匹甚是威凛的黑马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背后妄议,见过她的人都说,这人瞧着温文,可实则谁也近不了身。平常也不见她有什么朋友,家里仆从也没有两个,倒是一院子的猫,那宅子又很小,简直像住在猫窝里似的。”
林忱偏过头躲着她,自去牵马。
萧冉将缰绳交给青瓜,追上去道:“殿下不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叫月满么,不然与我共乘一骑,一路上细细讲啊。”
林忱冷冷道:“不感兴趣。”
青瓜适时喊道:“主子你们慢些走,我牵不动这两个畜生——”
萧冉转头等她,向后笑:“可不能这么说,这马灵得很,小心它一会尥蹶子踢你。”
青瓜吓得赶紧退了一步。
“给我。”林忱拉过那匹小马驹,刚踩着马鞍,这马就一阵狂舞。
萧冉赶紧拉住,一反惯常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道:“若一定要骑,我为殿下牵马,否则叫我怎么放心。”
林忱在马上坐得东倒西歪,又见她说这话半点儿不含糊,一时无语。
她们有段时间不见了,两个人都不去提上一次的事,仿佛那一吻未曾掀起任何波澜。
林忱一扯缰绳,马没动。
萧冉一扯,倒往那边迈了一点。
林忱心里忽然很恼怒,不知是气萧冉纠缠不放,还是气这马背主叛逆不听自己使唤。
她从马上跳下来,转头就往回走。
“殿下别恼!”萧冉追着,又不敢逼得人太紧,“此次射猎有太后亲观,不上场可不行!你道为何这些公主与世家女皆通骑射,不过因为太后爱马,大家好歹都想讨个彩头。”
萧冉从背后拉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给人一种别样的深情的直觉。
林忱停下,只觉出一股煎熬的疲惫。
她不过救了人一次,倒似乎给了对方错误的期待。她向来不容背叛,也绝不允许自己原谅。
她自尊得过了头,以为这样就算自轻自贱,所以连宫宴上自己为何迈出那一步都不愿意回想。
“你自去吧,不要在我眼前。”林忱的声气冷峻。
但萧冉拿出曾经十二万分的赖皮,只当听不见。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远处的鼓声已经擂响,一箭冲上云霄,正是射猎开始的信号。
林忱没空再与她闹,又怕堂堂三品命官真不顾羞惭来给自己牵马,届时两人一齐现眼。
只得坐上那匹黑马。
萧冉引她牵着绳,慢慢寻找感觉。
“我以前问‘可有殿下不会的东西’,今天便找着了。”她笑着,眼睛弯弯的,像含着一川银河星辉。
林忱在前,并不想提往事。
她向前俯身去摸那漆黑的鬃毛,这马还转头看了她一眼,当真是有灵性。
“对了,险把方才的说过的话忘了。”萧冉很懂闲聊的乐趣,尤其对象她很喜欢时,往往没话找话也能说个不停,“江清漪这名字,原是她十四岁时自己改的,那时六公主拔擢她自掖庭出来,说还用原来的名字不好办事,于是‘江月满’这名便废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