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芷又朝榻上看了眼,确定晏云深还在睡,悄声问:“不知有没有范大人,还有徐阁老家的公子?”
  她还是惦记仇人,身在眼下,心却没离开过,总想把对方绳之以法,念着徐砚尘三个字都觉得烫嘴。
  满春儿来回转眼珠子,想了想回没有,“奴对这两人都有印象,肯定没见。”
  倒也有趣,新官上任,又是对捐监赈灾尤为关键的职位,没理由不来凑热闹。
  暗自琢磨,听榻上人伸懒腰,晏云深已起了身。
  满春儿砰地站直,手中栗子壳差点飞掉,连忙两下收好,凑到前面服侍,“六爷醒了,奴这就去给六爷打洗面水。”
  一溜烟跑掉,清芷忍不住乐,“六爷睡得可好呀?看把人吓得。”
  晏云深坐在桌边,先给自己倒茶喝,“好——也不太好。”
  他惯与打哑谜,清芷懒得理,专心致志吃梅花糕,绵绵软软,放嘴里又很有韧劲,余光瞧对方满脸恹恹色,按理刚睡醒,不该如此。
  “六爷若不舒服,咱们找大夫吧,或者让道长看看,他们最会养生调养。”
  “我是累的,休息才能好,吃补品没用。”
  说的是实话,有段日子没睡过安稳觉,昨夜与清芷同榻而眠,闻着满帐子的香,他又不是个木头,直到后半夜才眯上。
  清芷后知后觉,搞不明白人家多难熬,单纯道:“那六爷这段日子别出去了,在家里养嘛,人只要能睡好,定会有精神,天天躺到日上三竿,我可以把饭端过来呀。”
  一边儿又笑起来,口里含着蜜糖般,“就像养只小猫小狗似的。”
  晏云深算弄明白了,他在外面驰骋官场,杀伐决断,众人见到都要退避三舍,在家里也不过起个猫狗的作用,让人家解闷,闹着玩。
  没办法,不服气也得认啊,谁让这丫头太小,谁让他喜欢。
  喜欢,如今想来,当时非要把清芷弄到家,明着为查事,保不准那会儿就有私心,人就是如此,洞察天下,最难懂的却是自己。
  但这样风险太大,如在深渊边行走,时不时就会坠落,他身上的事太多,要办的事也太多,并不是可以随意喜欢人的时候,朝堂上风云巨变,真不是个好时机。
  何况对面丫头一点意思都没,他简直在单相思。
  寻思得脸色更差了。
  清芷不再吭声,六爷冷冷的,实在可怕。
  在道观吃完饭,等雨停才坐轿往外走,却未从原路返回,而是绕个弯,又来到桃叶渡口。
  一条条雕栏画栋的小船荡在金光下,承载了整夜奢华,这会儿却安静停泊,竟显出一派荼靡之色,清芷恍然隔世,叹口气,“把我带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气不顺,要找花娘。”
  晏云深理着袖口,并没回答,嘱咐满春儿去寻人,“在的话,就领过来。”
  清芷好奇地看他半晌,眼里终于泛起笑花,“哎呀,六爷带我来看杏春啊!”
  对面点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该见的人都瞧瞧吧,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再说我也想来问件事。”
  心里雀跃起来,她并不关心他要问的事,无非都是官场上的门门道道,能见杏春,欢心得无边无际,不知对方过的如何,也想过偷偷找人塞钱去,只是自己才刚站稳脚,害怕生是非,没想到今日就随了愿。
  满春儿跑得快,不多久回来,身后跟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却是英葵,她迫不及待问:“杏春还有小哲怎么不见,难道出去逛?”
  英葵见她已是珠翠满头,又坐在富丽堂皇的轿子里,连忙躬身施礼,半天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白搭话,“杏春已不在这里,前段日子嫁人了,小哲也跟着过去。”
  嫁人,缘何不给自己捎个信,清芷又问:“嫁给谁,可靠吗?”
  英葵犹豫了下,憨笑回:“在河道上当官,吃喝不愁,总比这里强。”
  河道衙门里都是肥差,如今皇帝又在赈灾,年年整修堤坝,肯定亏不到,以杏春的心劲,若是个窝囊废,也不会愿意,清芷放下心。
  “不知叫什么名字,也在金陵?”
  “姓何,就在青县的河道衙门。”
  清芷高兴,掏出银子赏他,“你也辛苦了,去买酒喝吧。”
  英葵不敢收,还是满春儿强行把银子塞过来,让他把拳头合紧,“行了,我们姨娘赏你的,尽管受着,天大的福分。”
  英葵才敢弯腰致谢,头垂得太低,眼见快碰到轿杆,恍惚间风吹轿帘,露出晏云深半边脸,他心里一沉,好个俊俏模样,似在何处见过,绝非画船之上,可若不是在那酒色之地,自己怎能见到如此贵人,想必梦里吧,他心里自嘲,又拜了拜,才转身离开。
  清芷浑身爽快,回家路上笑嘻嘻,惹得晏云深心里也暖洋洋,满春儿在街边买糖芋苗,打开吃,一轿子的暖香。
  “六爷,等咱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或是有喜事,也把杏春叫来吧,她以前对我可好了,再者如今也嫁给当官的,不算辱没咱们家,你说那河道是个怎么样的官啊?又刚好姓何,挺有趣。”
  “人人艳羡的官呀,油水多。”
  晏云深舀一勺糖水,塞她嘴里,“河道衙门里的职位可多了,晏家的祖宅也在青县,我前一段绕路回去过,却有个姓何的河道,不是一般人,宫里司礼监派下来的。”
  清芷忽然怔住,“司礼监的人,司礼监,那——不是太监吗!”
  一对月牙眼睁得浑圆,只把晏云深给逗乐了。
  “怕什么,你嫁个好男色之人都不怕,差不多吧。”
  清芷努嘴,六爷还真记仇,“我不一样,一年而已,与六爷做对姐妹,多好。”
  一壁伸手拽他绣着吉祥纹的袖口,歪头玩笑,晏云深心里滚热,脸上依旧端得四平八稳,“我又不是女子,但你愿意当妹妹也可以,反正家里这辈我最小,挺想有个小妹,先叫声哥哥听。”
  他还记得她满口喊书允哥,叫自己几下又如何。
  清芷噗嗤乐,“哥哥,我看——还是叔父最合适。”
  拿帕子遮脸,笑得花枝乱颤,竟然嫌他老啊,胆子可真大!
  第29章 桃叶春渡 “人间烟火。”
  她胆子大, 说的却有道理,先不论对方咬定自己有龙阳之好,即便不是, 昨夜坐怀不乱,搂着喜欢的人还能当柳下惠, 和太监有何区别。
  晏云深觉得自己也挺可笑。
  清芷笑够了, 心里又荒凉起来,大概也知方才猜对,杏春果然嫁个太监。
  她长出一口气,靠在车壁上, 恹恹道:“也许——不是件坏事。”
  事已至此, 人总要往活路上走, 如今经历过风雨,再不像以前做千金小姐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杏春又是个活络性子, 不管到哪里,定能过得好。
  总比留在画船上强。
  一双水凌凌眸子半垂着, 已没有方才的兴奋劲。
  晏云深哑然,自己的事都还没了, 身上的伤才恢复,因怕留疤, 一直让珍和堂的女官来看,天天敷玫瑰粉,倒不操心,总是萱娘,杏春, 怜生——满心满意都是别人。
  “我要说多少遍才成,先把自己照顾好。”
  他怪她,清芷不服气,“六爷也太霸道了,我又没做什么,难道不高兴都不行,你连我脸上的鼻子眼睛如何动都要管。”
  语气娇嗔,连自己都惊讶,似乎又回到那些众星捧月的日子,本来想与对方保持距离,要依靠他,自然不能太娇纵,但也不想让对方轻看自己,显得逆来顺受。
  无论如何,绝非如现在般时不时闹脾气,还带着撒娇。
  心里回过味,欲缓解一下气氛,晏云深却不给机会,笑道:“我倒是想管,最好每天惦记的事都让我管一管,才好呐。”
  清芷无奈,明摆着要监视自己。
  眼睛看向窗外,红嘴唇嗫喏,“我跟卖身的奴隶一样,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你还真有胡思乱想的天赋,也许是我想知道姑娘有没有想吃想玩的,或是不高兴的事,告诉我,可以办。”
  打一巴掌给个枣吃,一定是这个理,俗话讲若想马儿跑,给马喂足草,六爷真挺讲究。
  她又何必与他置气,同条船上的人。
  轿子晃悠悠,阳光明媚,街上两边摊棚林立,百戏杂陈,望过去一水的酒肆,脚店,肉铺,彩楼欢门招揽生意,街市行人川流不息。
  行脚僧人背着篓,正在问路,街巷小儿围坐一团,只顾听书,酒楼中豪门子弟醉生梦死,门外垂暮老人伸手乞讨,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人便是如此吧,个人有个人要走的路,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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