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达米安很是嫌弃,才放下的手又捏了回去。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就是想听,“所以什么?”
  “所以
  不是因为姓名。“被捏着脸,她发音含糊不清。
  “这是自然,我们流着相同的血。”他当时说,“所以不要背叛我,塔米。即便是被胁迫,——这是无能的表现。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话是这样说,但是当时的他已经设想过了几十种酷刑,不致死,但是足以让久经训练的刺客眼泪汪汪痛哭流涕,妹妹会抽着鼻子承认她的错误,而他最后会原谅她。哦,那时候一定要看上去像是原谅得勉为其难,好让不听话的人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再也不敢犯错。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之一,兄长的权柄。
  年幼的达米安会冷酷设想到惩罚该如何进行。可多年后的如今——他回忆起当初那个自己,只想冷冷骂白痴幼稚不清醒。她能有什么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记忆是老房子,时间一长就滋长出青苔和裂纹,得靠无数遍回忆才能粉刷得上薄薄的一层漆。可一旦开始回忆,大雨如注,淌着芜杂苦痛的水龙头就旋不紧。
  第一次被外公引至伏跪众人之前的那个下午,第一次意识到他自以为是的权柄相当可笑的那个傍晚……在独处之时,他在蓄满的水池中不断打捞往事,将其一遍一遍回忆,如用刀片片凌迟己心。
  随着时间消失?不,绝不允许。他将一切刻印在不会随时间流逝的痛苦之上,痛至满腔忿火方愿意停。
  可现在她站在火光里。他的世界里从未停歇的滴滴哒哒的水声突然停止了,带雷的骤雨停歇,世界开始放晴。
  这个瞬间,他不敢相信眼睛。
  晴天的彩虹——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又是谵妄的蜃景?会不会等他一过去,幻象就会散去?
  唇舌干燥,脚下变成一潭沼泽,每动一步,浓稠的引力都拽着腿向下沉去。天,这样刚刚好,他不用担心动作不够小心翼翼。
  “——里面的人,应该在车辆失控前就被甩出来了。”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他停下脚步,放轻放缓语调,屏住呼吸。
  像是梢头停驻着一只娇弱的蝴蝶,只要他一呼吸蝴蝶便会飞走,梦也就醒了。
  女孩转过头来,倒映出他模样的瞳孔里澄起清晰的愕然。“哥、哥哥?”
  ——真的是日思夜想的妹妹。
  温暖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世界真的放晴。
  第90章 制服问题 ………难道是烧坏了脑子?……
  塔米斯短暂的闭上眼睛, 又睁开。
  视线重新定格在前方,火烬从燃烧的车上轻飘飘飞起,转瞬又消失殆尽。兄长仍站在面前, 没有消失。
  ……理所应当的, 他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任何的更改。
  深红色的上衣, 和多米诺面具同色的墨绿色的护腕, 明黄色的几条连接扣横在胸前,他的披风内衬是和链扣相同的颜色。
  一套合身的战术服。如果兄长在此时此刻要求她就衣服做出点评,她在沉默半晌之后只能憋出如此评价。
  理智告诉她, 她应该首先疑问为什么兄长会出现在这里。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逻辑都被抛在脑后。小姑娘内心油然而生出迷茫感。
  这是什么衣服?这是什么配色?听声音的确是达米安没错, 但是——她从来没见过兄长穿如此……花里胡哨的衣服。
  记忆里, 他们的衣服款式一向很稳定。黑色, 最完美的颜色, 其他颜色作战斗服,有失低调不谈, 还会显著拉低任务成功率。
  刺客联盟的训练服、战术服都是黑色, 最多有墨绿色的饰边。
  这样培养起来的审美, 直接导致塔米斯从未主动选择过黑色之外的衣服, ——除非是母亲的命令。
  有段时间,塔利亚女士不知为何迷上了繁复的衣装, 从世界各地搜罗而来的裙装堆满了好几个房间, 但她自己又不穿, ——也穿不了, 那些衣服时不时出现,尺寸总是贴合塔米斯当前的身形。
  即便如此,将那些衣服穿上身的时候, 塔米斯有时仍会有难以呼吸的感觉,绑带勒得很紧,从头到脚又都很沉重(物理上),仿佛在做负重训练。
  达米安有一天敲响母亲的门来找她,推开门之后顿住脚步,看着屋内的场景,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那时候塔米被母亲摆弄着,觉得她看上去一定非常狼狈,不然无法解释兄长怪异的沉默。
  兄长走过来用手指推推她的额头,似乎是在确认手下是否为真人。
  然后食指曲起抵在唇下,沉默。
  直到塔利亚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怪异的沉默气氛才被打破,她说话的语腔语调仿佛有根小羽毛轻轻挠过耳朵,总是让塔米斯忍不住屏住呼吸。
  “喜欢?你也想穿吗,儿子。”美艳动人的母亲挑眉问。
  “……不劳您费心,母亲,您继续。我有我自己的盔甲。”达米安挪开眼,这样回答。
  达米安有一身在正式场合才会穿上的护甲,纯黑护甲上勾勒着纯金的花纹,贴合包裹着脖颈。据说铸造材质来自天外,非常稀有,比地球上已知的所有材料都要坚硬,就连实验室出产的最高硬度的分子材料也难以在上面造成划痕。
  可惜据说世上很难再找到足够打造第二套的相同材料。每一年铁匠都会根据他的生长情况对盔甲定制修改,叮呤咣啷。
  他穿着这身盔甲出席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人效忠的场合,别人对他低下头颅的时候,塔米斯站在他的身后,只能看见他耳后那截没有被包裹起来的皮肤和冷硬的发梢。这种时候,她总是会在脑子里默默勾勒一个场景:
  灼热的山洞中熔岩淌动,铁匠抡起锤子往盔甲上砸,一下又一下,火光飞溅,汗水纷飞……然后盔甲一点伤害都没有。
  所以这种刀枪不入的材料到底是怎么铸造的啊?
  可惜时至今日,塔米斯也未知晓那仅在铁匠家族中代代口耳相传的锻造方法,更是许久未见也未想起达米安的那套衣服。
  此时此刻,呼吸之间,各类记忆突然复活,记忆里兄长黑色的剪影和面前这套衣服拼合在一起。
  她的额头突然被一根手指抵住,没人能察觉到这个动作之下深埋的小心翼翼,塔米斯也不能。
  她只是突然觉得像是回到很久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更改的时候。
  “在想什么?说话。”他低头看她。
  塔米斯呆呆看着他,面具下松石绿的瞳孔,紧抿着似乎不太开心的唇线。终于确定面前的人的确是兄长无疑,没有被调包,是本人。
  …堪称心平气和的问话,没有因为上次的不告而别而生气。
  ……还穿着这种奇怪的衣服。(联系到母亲在她身上的换装癖好,韦恩不会…吧…)
  ………难道是烧坏了脑子?塔米斯忧虑起来。
  明明想好了不能再打扰兄长和他的新家庭,但担忧一涌上来,她没有办法做到再度扭头离开,更没有办法维持拒绝的冷漠。
  “你生病了么。”她问。
  达米安:“……”
  他被气笑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典型塔米式回答。什么生病不生病?这时候不能跟着她的思路问,一路深究下去,肯定会得到让人啼笑皆非的回答,最后被气炸的肯定是他。
  忍不住想笑,但是舌苔底下泛起的苦意密密麻麻涌上来。
  他用舌头顶了下锋利的牙尖,从见面开始就压抑着的情绪突然涌出来,他咬着牙冷笑,“和赫雷提克在一起久了,哥哥都不会叫了是么?”
  脱口而出之后,他顿觉失言。该死,真该死,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明明知道的,是赫雷提克做下的卑劣手脚。妹妹一向不喜欢多说话,受伤了哪里痛了也不说…她是不是也还在茫然什么情况呢?
  光是这样一想,心底有块地方就开始抽痛起来。
  愤怒可以往一切地方宣泄,但唯独不能朝向妹妹。
  达米安本来打算心平气和的开启这场博弈,他和赫雷提克的博弈。妹妹已经被摆上牌桌,他要保持极高的耐心和定力,一如多年前在草原上等待翱翔的鹰向下俯冲,而他扣动扳机的那个瞬间。
  但现在一看到妹妹,几句话不到,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就土崩瓦解。该死的莽撞,会把她越推越远,让这棋还没开始就满盘皆输。
  果不其然,妹妹看着他的视线默默挪开了。
  这是结束对话的意思。
  “……当我没说。”达米安有些狼狈地别过头。他的生命里鲜少有这种时刻。
  现在只有一种办法挽回局面,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达米安丢盔弃甲,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跨过两个手下败将昏迷的身体,检查周围的路面和道路边沟。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该问她,但此时此刻,他不允许有其他东西占据他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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