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两个红点行进的街道上,红角鸮挂在行道树的枝头,那个女孩的身影在远方,在树枝间隐绰显现。他和中控室一直保持着联络,自然也听到了小灰说的‘目前如此’这句话。
  他无声而愤怒地敲击通讯器,【目前如此,此后依然!不要小看我的跟踪技术!!!】
  *
  塔米斯在阴影中疾行,她本来应该拿着房卡,在酒店暂时住下,休息片刻。但焦躁感鞭笞她,让她踏破倒映着霓虹灯的水花,让她离开这里,到无人注意的地方去。但太阳穴的神经跳如擂鼓,一突突地疼,她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停下来,扶着墙剧烈喘息。
  没有力气再奔跑了,于是冰凉的微雨和往昔的记忆追上来,撕咬她。
  她和丧钟接触不多,但丧钟和母亲走得很近。有时候母亲会让丧钟训练他们,丧钟从来都是欣然应允。
  达米安曾经怀疑过,丧钟比贝恩更可能与他们有血脉上的联结。他这离奇的猜想只悄悄和塔米斯说过一次,那一天他们一同坐在圣殿的廊檐边,塔米斯抱着膝盖边等待日出边听他讲。但是达米安说完那一句怀疑之后就再也没出声,因为一丝金光已从暗青色的山脊线之后迸现。他们坐在一起,安静的看着太阳照常升起。自那以后,达米安再也没提过这种话。
  往昔的记忆把她最思念的影子拧成鞭子,将她狠狠鞭笞。塔米斯在剧痛中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先前见到的另外一人。
  那个男人,那张脸。尽管此时她对浑身的疼痛已经麻木,但仍能感到喉咙传来像是被鱼刺哽住的异物感。
  韦恩。
  雨下得很轻,把这个名字浸润得湿淋淋,想必即便干燥后也会在纸张上留上一圈又一圈抹不平的涟漪。她想要探究这个名字的渴望,没有被反复的自我说服扑灭,反而与时递增。
  在出租车上,她觉得跟上他毫无用处,的确,追上去之后她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只会是远远看着。她和普通人,就像两条波浪短暂碰撞,不会产生任何结果。可她就想知道他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仅此而已。
  她被自己的渴望说服了。
  去找他。
  周遭一片暗寂,霓虹灯诡谲的光倒影在地面凹凸不平的水坑里,随着涟漪晃荡扭曲。塔米斯往前走了几步,视线却突然模糊,像是失焦的镜头那样无法调整焦距。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了棉花,越来越轻柔,她像雏鸟褪下的一根绒羽,从天空缓缓飘落。
  漆黑的影子从暗处中走出,无光的靴面停留在失去意识的女孩面前。积水混合着污泥脏污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他谨慎且不失小心地抱起她,手法生疏,但手臂很稳。
  “老板,小灰说gcpd的巡逻车会在十分钟左右经过这附近。”红角鸮在后面探出头。
  “走吧。”
  第46章 46 双子梦 “我只是……想你了。”……
  46 双子梦
  心理学有一个理论模型, 把悲伤解构为五个阶段。
  最开始是否认。在这个阶段,悲伤的人否定事实,尚未接受失去。起初几天, 达米安浑浑噩噩,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南加圣殿, 但身体习惯性驱使他早起, 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站在圣殿雕梁画栋的廊下等她。
  他看着远处的一线熹微晨光渐渐升起,驱散阴霾, 把雪山顶的白雪皑皑镀上金色。直至太阳高悬于峰顶,不带温度的光照进瞳孔, 他才从白日幻梦中惊醒, 意识到她不会再出现了, 像是夏季来临时悄声消失的冰雪, 飞去远方不再归来的候鸟,蒲公英种子随风消逝。
  可他觉得她在从哪个地方突然出现。然而没有,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她离开得很突兀, 毫无预警, 他甚至没有再见她的尸体, 就总是觉得这死亡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随时都有转圜的余地, 就好像潜伏训练里, 训练时间一结束, 她就会从哪里自行现身。
  南加圣殿一向看起来空空荡荡, 仔细看才能找到刺客们在阴影中的身形。有一瞬间,他把其他刺客的影子认作是她,思维下意识地波动之后, 心情降至冰点。这种错认错觉值得唾弃,他自觉跨进刑讯训练室的门。
  否认之后,紧接而来的阶段是愤怒。潜意识已经接受了她离去的事实,所以已经无法做到自我欺骗。怒火熊熊燃烧,滋生出的恼恨无处宣泄。
  在圣殿最高的庭阁上,恶魔之首俯瞰着这处由塔利亚全权管理的圣殿建筑群。达米安贸然闯进,他质问外公为什么要这样做,恶魔之首对他的问题失望又不解:
  “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的孩子,你这两天的表现有悖继承人的身份。”
  站在一旁的母亲闭了闭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忍住了。达米安无暇顾她,他已被一股上涌的愤怒冲昏头脑,他做下无畏又愚蠢的举动,发动无能无用的攻击,最后被扔进地牢中反省。
  塔利亚来看他,她提着的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亮。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的侧脸,她垂眼看他,“你太莽撞了,儿子。”
  “……”达米安在牢房最深处靠墙坐着,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母亲,你也这样觉得吗?”
  “觉得什么?”
  “死亡是一件正常的事。”
  塔利亚沉默良久,最后也没有回答。她留下的那盏提灯,灯芯在玻璃罩中柔和坚定地燃烧着,但蜡烛总有燃尽的时候,地牢很快就回归一片黑暗。
  在深邃的黑暗中,达米安想起了很多事情,就连被掩盖在时光灰尘中的往日记忆都被翻阅。自多年前孩童时代那个春季的午后,母亲将小小的她领到他的面前,他就自然而然地将他们视作一体,将拥有的一切都对她敞开,他握住的等同于妹妹同样拥有。这份共享的范围包括在未来终将交予到他手中的权与力的权柄。
  但现在,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在家人眼中,他和妹妹竟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家人对他们的爱是有分别的。
  完全黑暗的禁闭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从地牢出来,达米安就被要求重新投入训练。在高强度的训练中,在汗水从额前淌下模糊了的视线里,他重新审视自我,质问自己为什么会让那件事情发生。于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晰察觉到自己的弱小,祛魅掉刺客联盟少主的身份之后,他竟一文不值。
  实力,唯有绝对的实力才是真理。他还是太弱了。
  第三个阶段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复盘的同时,弱者喜爱幻想的行径竟悄无声息地在达米安的脑海中舒展显现。倘使他当时没有带她下山、假如他对自己的掌控力更强一点、假如他拥有反抗外公的力量,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了?
  他与心灵自我拉扯,输得一塌糊涂。人类没有和命运讨价还价的资格。
  最后两个阶段是消沉和接受。达米安拒绝体验,尽管它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浸入他的思维和生活。满腔忿火让他继续前进,把企图将他包围的软弱燃烧殆尽。可是杂草春风吹又生,每到深夜,心里少了什么的空茫感就会重沓而来。
  在一个深夜,他推开了那扇回来之后从未踏足过的门,房间里的装潢一成不变,只是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环视一圈,竟然找不到什么她的个人物品。只有那盆植物,还在窗台上,花已经败了,叶片干涸萎靡地垂落,但仍苟延残喘,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他把花盆带走,移到自己屋里。
  这盆雪莲如今随他跨越数万公里,一同来到韦恩庄园。但现在它依旧无精打采,达米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水土不服,可能是之前那段时间缺乏照料。
  达米安坐在窗台前,凝视着它泛黄萎焉的细长叶片,低声问,“你也和我一样想回雪山吗?”
  无声应答。
  他默默看着着那些叶片,但它静默无声一如既往,并且永不可能给他答案。当人类向一个永不可能给予回答的事物提问,那他诘问的对象其实是他自己。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至心境稍平,方才起身离去。可当他推开房间的门,门外的景象让他愣住,脑海一片空白。门外不是韦恩庄园熟悉的走廊,而是另一个房间!是他熟悉的那个房间!
  这个房间入门就正对着窗户,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雪山峰顶。窗台空空荡荡。在房间左侧的小木床上,女孩抱着膝盖靠墙坐着,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如瀑的黑色长发垂到一边,在素白的床单上散开。
  她看着窗外,万千繁星组成的银河在雪峰之顶闪烁。在这静谧的夜晚,如水的星光格外温柔,柔和的光辉避过她的身体,在墙上勾勒出寂寥的剪影。
  胸口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割成了筛子,到处都在漏风。达米安呆呆站在门口,头脑空白一片。
  塔米斯回过头,她奇怪地看着他的脸颊,“……哥哥?你……”
  “没事。”他下意识地回答,喃喃自语,“我只是……想你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