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本对离开江州一事无可无不可,但小殿下这么赶人,真叫他生出几分年轻时看热闹的心思。
  章典揣手斜靠着柱子,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望回去,表达自己待在这儿看戏的决心。
  但在谢成烨如墨浸透的眼眸中败下阵来,其间乌云蔽日。
  叫章典多年来在各种草药进补下的健康身子骨无端沾染上点阴雨的寒意。
  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颈,双手交叉紧了紧衣衫,心下吐槽:老人家我宽宏大量,还是莫和今晨时就哪哪不对劲的小殿下计较。
  提溜下眼珠,看见方茂把刚刚被带到一边的方嘉元接回,他忙不迭站起迎上去,远离谢成烨周身一丈之地。
  方嘉元嘴里含着一粒刚刚景明塞过来的兔儿糖,腮帮鼓起,唇齿间含混不清叫了声“姊夫好”。
  方茂牵着方嘉元,同谢成烨问了声好。
  “我方才听窈窈说,公子已恢复记忆了?”方茂问。
  谢成烨应是。
  方茂沉吟片刻后,叹口气,道:“有些话原本不该我说,毕竟我是个外人,可惜窈窈爹娘故去,宗族又不在江州,我只能厚着脸皮全当是半个长辈,公子勿见怪。”
  谢成烨拱手,请方茂直言便是。
  “此前公子与窈窈仓促成婚,因着失去记忆,不曾问过父母长辈,既然如今已想起,是否该好生议一议?以免婚事名不正言不顺,也阻碍你同窈窈相处是不是?”
  谢成烨闻言垂下眼眸,盯着廊道地面上的桃花瓣,道:“晚辈明白,理应如此,只是家在燕京,路途遥远,待我同窈窈商议后,再定夺日期。”
  自然是应付的话语,哪里会有什么去燕京见长辈的日期,一月后他们便会和离,此番期许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方茂不知沈曦云和谢成烨今晨在屋内早已就和离之事谈妥,只当是自己的嘱托被应下,欣慰地笑,不免多说了些。
  “去岁在医馆养伤时,窈窈日日跑来,多有殷切,只是那时我看着公子待窈窈始终隔着一层,因此成婚时我不免担忧。”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谢成烨,接着道:“前几日在庄子上见到公子和窈窈相处,只觉情意深厚了几分,今日窈窈总算等来章老为公子医治好身体,也算是有了个好意头。”
  “我只盼你们能消弭隔阂、恩爱相伴,这样我也算对曹柔沈继有了交代。”
  谢成烨未料想方茂一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不论是从前的疏离,还是婚后扎根的一点情牵意动。
  那她呢?
  她能分清这些么?
  还是正因为分清了他笑容下的漠然,才心灰意冷,早早便想着和离?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偏移,谢成烨及时打住,冲着方茂拱手再拜,只说了句:“是,晚辈知晓。”
  方嘉元可算是吃完了嘴里的糖块,方茂同谢成烨说的一番话也没有避着他,他听完这几轮来回,早已按捺不住开口的心思。
  他虽在学文识字上聪慧甚于同辈,但到底是稚童的年岁,不明白两人话语里的深意,揪出个他知晓的事情问:
  “前几日庄子上?那时姊夫不是没同阿姊说几句话么?我记得阿姊反倒是和温夫子说了许多话。”
  谢成烨敏锐察觉到方嘉元话语的称呼。
  “温夫子?”
  方嘉元重复着刚刚和沈曦云对话时的一套流程,点点头,“正是,昨日我去私塾念书,发现庄子上那人成了我们蒙学的新夫子。”
  长安本一直跟在主子后头老神在在,听见这话,一下瞪圆了眼睛。
  合着昨儿他在江州城四处奔波的时候,这温易之已经进了沈家私塾教书了。
  沈小姐这事办的,竟是半点没对外声张,莫说他了,看主子的脸色,就连主子大抵也是不知晓的。
  话语说到此处,谢成烨只觉得空气中新绽的桃花香似沾上一点俗气,嗅在鼻腔中,惹人厌烦。
  他想离开。
  不论是方茂对他心思的洞察和殷殷嘱托,还是方嘉元无意的孩童稚语,都给他脑海添上一点混乱的引子。
  十八岁入朝后,仅一年功夫就多次上折子参事,面对文官武官、新朝旧朝权贵的刁难质疑都不曾退缩的淮王殿下,难得在江州城一个小小的府邸庭院内,生出了无法招架的念头。
  他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意,借口想起有事务未处理,匆匆转身回了曲水院。
  长安追着主子的步伐,怕主子责怪他办事不力,欲主动认罚,嗫喏着开口:“主子,温公子那事……”
  “不怪你,”谢成烨在他起了个话头时直接打断他,“此事也不必再管了。”
  是他前几日魔怔了,问题的根节从来不是沈家私塾是否缺人,而是沈曦云怎么想。
  一叶障目、误入歧途。
  也该走回正道了。
  进屋,谢成烨示意长安闭好门窗,纾缓一口气,道:“长安,你去信永宁,让他即日启程快马加鞭过来江州罢。”
  原本他安排永宁留在京城,长安来江州,是想着他会在江州多待上一段时日,需要留永宁在燕京以备不时之需。
  但前日永宁的传信表明,从前偶尔能截获从江南一带到燕京的叛党密信,自六七日前,彻底没了动静,不知是因着他们传信的手段变高,还是,他们已不再需要传信。不论如何,这都意味着燕京如今不是叛党的重点。
  加之,他既然和沈曦云已经约定好一月之期和离,不会在江州久待,也该加快进展,主动出击,最好能预先击碎他们背地里的计划。
  长安嘴角扬起,道:“是!”
  自己的伴儿终于要来了,这月余独自伺候的日子迎来解脱的曙光。
  “至于江州城中的逆党,”谢成烨思衬片刻,道:“明日我们便去隐山寺先瞧瞧那群行鬼蜮伎俩之徒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沈府的这些时日,他在江州城中,借着了解沈家生意的名义,间接转过许多的地方,起初这州城,的确是平静和谐、百业俱兴,瞧不出异样。
  纵使在南十字街遇到有人伪装成流民侵袭,但这伙人只是短暂冒头试探,就立刻缩回壳里不再动弹,和逆党的作风并不相同。
  所以他对江州城内逆党的动向一直不甚清晰。
  直到那日,元宵节灯会。
  那场怪异的戏法引起他的警觉。
  若说前序的捞月送月戏法可以解释是民间卖艺人对月亮的崇拜,那所谓的人消失是去见月神的说辞,就是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更遑论……
  谢成烨想起那天在戏台边隐约闻到的似月桂的异香,他曾经闻到过这味道。
  在建元二年的淮王府,管事嬷嬷端着碗冰糖梨子汤进来他屋内时,他第一次闻见。
  那时嬷嬷站在近旁,他诧异不曾见过这位慈祥和蔼的管事嬷嬷擦过香膏,还好奇多问了句,嬷嬷笑得宽厚,答:“想着伺候小世子,特意寻了好闻的香膏。”
  等后来他熬过梨子汤里的毒药,命人在管事嬷嬷的遗物里寻找,却并未找到香味的来源。
  在建元八年的一场宫宴上,斟酒的侍女走到谢成烨跟前时,他第二次闻见。
  月桂异香引起他的警觉,他命人暗中擒下侍女审问,又藏下酒杯送到太医署检查,果然查出,酒中有毒,那侍女也在被捉住时咬破口中藏好的毒自尽了。
  八日前的元宵节戏台,是第三次。
  他站在戏台人群外时,就意识是那股熟悉的月桂异香再次出现,本想静观其变,看看那卖艺人是要做甚,不想沈曦云被选中上台。
  那刻他心中慌乱,来不及细想,立刻伸出手拦她。
  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但根本无法言说,只得直接道“窈窈,别去。”
  他怕她出事。
  后来戏台上人失踪,他陪着沈曦云站上戏台和卖艺人对持时,发觉台上月桂异香更浓。
  是以当夜他便寻个由头让长安离开,秘密跟踪戏台表演的卖艺人。
  意外得知这人最后的去处,竟然是城外一座寺庙。
  名为隐山寺。
  这几日他担心打草惊蛇,只让长安秘密找人盯着动静,收集进出隐山寺的可疑人等。
  如今已盯得够久,该去看看了。
  恰逢他病体初愈、恢复记忆,去庙里还愿、敬告神佛,再合适不过。
  长安得了命令,就要回去屋里写密信,并准备好明日去城外的用具,布帛水食都是其次,他须得备一件兵器以防万一。
  正要开门退下,被谢成烨叫住,“长安。”
  他低下头,询问主子还有何吩咐。
  谢成烨默了一瞬,道:“莫忘了今晨画的那处院子,记得派人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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