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暗闩属机关术,莫说是寻常人家不会用,就算是高门大户也用得极少,毕竟,能是何种境况才要保证门关得严严实实,外侧内侧都不留一点痕迹。
  定是这门要用来关住极特别的东西,要么重要,要么危险,要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我朝对此术不甚推崇,会制作暗闩的工匠应该都所剩无几了。”长安补充道。
  谢成烨闻言,行至桌前,展开绢纸提笔作画。
  他画下了那座院落。
  “长安,你秘密派人寻找有这些特征的院落,院内有棵高大的桃树,院墙比寻常的高出大约三尺,院门朱红,极可能用的暗闩。”
  他沉吟半晌,又道:“还有那颗桃树,应该是胭脂脆。”
  “就先从,江南一带找起。”
  天下之大,要从茫茫大海中找一处院落谈何容易,他唯有用自己已知的信息缩小范围。
  胭脂脆多长于南方,在其他地域生长困难,加上如今他们身在江州,最有可能的便是江南地界。
  谢成烨阖目,听见长安应是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口闷气。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会梦中事,可是夜里一声声“救她”令他心有余悸,他不信神鬼之事,但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万一呢?”
  他终于明白那日街上长安所言的“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是何物,万一真有人在求救,万一那人真是沈曦云……
  肺腑间密密麻麻的疼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既如此,便找一找罢。
  若现世中真有那一处院落,或许,能给他答案。
  绢纸上墨迹未干,屋外响起大声叫唤。
  “公子!我看你似乎起了,不如我们尽快施针治疗,如何?”
  章典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一听就知昨夜睡得极好。
  谢成烨想起今日约定好要治疗并恢复记忆,可一夜过去,他原先那些表明心意、带沈曦云入京的打算都没了开口的机会,被扼杀在一纸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之中。
  他摸到袖中的文书,吩咐长安收起桌上的画,走出屋门。
  院子里只有章典一人,沈曦云不在。
  章典察觉到他向院门看去的目光,嘿嘿一笑,“这治疗不方便别人围观,大清早的,连累小姑娘等着也不好,我特意嘱咐让那位沈小姐晚点到。”
  几步走到屋门,就要扯着谢成烨衣袖进屋,“咱们赶紧治好,速战速决,等人到了,你记忆也恢复了,不是正正好么?”
  显然,是颇为满意自己周到的考虑。
  一扯,没扯动。
  章典疑惑看向钉在原地的谢成烨,“怎么了?”
  谢成烨余光瞥见长安收好了绢纸,沉吟片刻问:“若是在你九成九的保证里,出现一丝意外呢?”
  昨夜他见过那姑娘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选择收下和离书并签字,是抱着遂她意再不相见的想法。
  他堂堂王爷,天家贵胄,做不出强扭女子的心意、巴巴求上去的做派。
  说白了,一个民间商户的女子罢了,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可经昨夜一遭梦境,他的心乱得厉害。
  不知是为那姑娘在床榻间的桃花面还是为她遭遇意外被困住的可能。
  谢成烨一边唾弃着,一边不甘心地承认,他还没做好恢复记忆和她和离的准备。
  毕竟怪异未知的梦境还没有解决,那些梦境既然与她有关,他就应该留在她身边再好好探查一番,研究研究是不是有人暗中作祟,他不能放过。
  或者,昨夜的梦境涉及她的安危,她是自个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于私是忘恩负义,于公是不帮助大燕子民。
  还有,他来江州,是为查清前朝逆党动向,沈家乃本地商户,他待在此处正好方便遮掩身份。
  他一一罗致了许多借口,极力说服自己此刻的犹豫合乎情理。
  因此,他郑重望向章典充满不可思议的眼睛,“我若是刚好巧合没被治好呢?”
  章典挣开他的手,道:“你怎得突然变了想法?”
  不等谢成烨解释,章典径直走进屋,把袖子里用来装摸样的针囊甩到八仙桌上,“不成!不成!那不是堕了我的医术?”
  他摆着手,见屋里没外人,直接说:“小殿下,你一纸书信,把我从雾凇小筑请出,我昼夜不歇来到此地,喝酒喝到一半又被你找到催促。”
  他瘪着嘴,花白的胡须颤动,想到自己喝酒都没尽兴更难受,“我做了这么多,临到万事俱备的时候了,你说你要让我治不好?我这老脸往哪搁哩。”
  章典猛一跺脚,紧锁眉头,双手揣入袖中,反问谢成烨:“容我多嘴,小殿下能否给老头我一个解释呐?”
  昨夜他睡梦正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殿下改变心意。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话语到了咽喉处停滞不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次尝试寻找合适的措辞解释,均不成功。
  他自己尚且没有把心里的情绪理清,如何向章典解释。
  因此,最后,仅吐出一句“我尚未准备好。”
  未准备好以谢成烨的身份面对她。
  章典哑然。
  “这,这,”他支支吾吾,“可小殿下,你迟早要说。况且,你昨儿没觉得准备不妥当,今儿反而说准备不妥当。”
  他长叹口气,“你莫不是成心戏耍于我?”
  谢成烨忙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心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断没有戏弄章老的意思。”
  “章老此番愿意为我出世,已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我怎敢轻易影响你医术高超的神医美名。”
  况且,那姑娘,大抵是极希望看见他恢复记忆的。
  昨日正厅里沈曦云对章典殷切的目光和曲水院夜风中对他的声声陈词交织在一起。
  “只是。”
  他说完这词又停下。
  “但是。”
  再次停下。
  “我。”
  他彻底选择闭嘴。
  谢成烨用指节抵住眉心按压,手腕处几缕青筋若隐若现,在章典和长安关切的眼神中,谢成烨缓步行至座椅,手臂靠住扶手。
  良久,他轻轻叹息。
  “章老,你让我,再想想吧。”
  巳时一刻,沈曦云按照章神医的嘱咐,按时来到曲水院外,揪住袖边的细白羊羔毛毛,心里忐忑不安。
  其实她今晨早便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忧心,怕哪里这段时日做得不妥当惹了谢成烨动怒无法扭转命数。
  有昨日夜里一番铺垫,谢成烨恢复记忆后,应当不至于?
  可事已至此,这是她求来的机会,就该面对。
  她壮起胆子,晨起多用了一碗莲子粥和半碟松露煎蛋,犒劳好自个的胃府,积蓄力量等待面对淮王谢成烨。
  才走进院子,正屋的门就被推开,是抖落着衣袖的章典。
  章典闪开身,露出坐在屋内椅上的人。
  他披着件宽大的锦袍,身姿挺拔坐着,端庄自持,面如白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眼尤为瞩目,深邃明亮,犹如寒夜中的星辰。
  下一秒,那双眼看向了站在屋外的沈曦云。
  第26章 能奈何对一个不再爱的人,……
  那双眼携着铺天盖地的密云压过来,重重压在她身上。
  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沈曦云刹那间便意识到,这像极了她上辈子入燕京后见到的淮王的眼神,只是那时他眼里的密云更复杂厚重,更令人捉摸不透。
  他应当恢复记忆了。
  她的手揪住衣袖,指尖微微颤抖,似乎连绸缎衣襟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
  盯着屋内人的视线,她缓缓迈开步伐,小心走入,浅短的呼吸间,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一丝勇气,但每一次迈步,又把这份勇气消减。
  沈曦云有些后悔,刚用早膳时,她便不该听春和的劝,应该喝杯桃花酿壮壮胆,省的此时光是迈步已经花费了诸多力气。
  从屋门到谢成烨坐着的桌边,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宛如负千钧担,涉水跋山,屋内刻漏中的滴水化作凝固的琥珀,方寸之间,不知年岁几何。
  章典和长安早在她缓步挪动时就离开了屋子,晨光透过曲水院正屋的雕花木窗,斜洒入内,拉出一道细长的金色轨迹,照在对坐在桌前的二人身上,把身影拉得老长,互相交叠。
  沈曦云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愿再忍耐屋内寂静的氛围。
  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公子的身体可好了?”
  不然,他一昧坐着不说话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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