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一个多月不算好过,厉珩抱着季斓冬,一遍遍抚摸头发、轻轻碰睫毛,柔声引着季斓冬慢慢看向他,不厌其烦地教季斓冬不用对不起。
  季斓冬完全不必给自己任何压力。
  想休息一整天就休息一整天。
  想发呆就发呆,想出来透透气,就带上布丁。
  这几个月的不懈锻炼,季斓冬已经能慢慢走路,布丁很听话,被季斓冬牵着的时候,从不乱冲乱跑。
  附近可以看日落,看日出,可以吹风。
  可以什么都不做。
  厉珩把季斓冬暂时还给他的朋友。
  原计划是去厉珩的私宅,但为了配合治疗,暂时改变了计划路线,他们定了个很不错的家庭套房。
  套房在一座不算大的小岛上,带了一小片私人海滩,豪华房车停在那。
  厉珩暂时去房车里睡。
  他和系统随时保持联络,不会错过任何情况,厉珩其实很难真的入睡,更多时候他坐在车顶改造的露台,手机亮在和系统联络的页面,翻看一些过去的东西——他已经把这些忘了很久了。
  一些当初年轻的厉探员涂涂抹抹、反复修改的信。
  其实那封相当简洁、言简意赅,到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到的信,是第十七版。
  还有些别的版本,比如「近来好吗。」
  比如更废话啰嗦一些的「我本来不是这种人,今天我想做点坏事,和其他我见到的人一样,我忽然想起了你。
  你说我是个好探员,你或许没看到,那时我的耳朵烧得通红。
  当然,我没法做到问心无愧,我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做政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唯利是图,我们不会走一条路,以后会越来越远,每次想到这事我都觉得可惜。
  但不论如何,我愿意付出更多代价对得起你这句话。
  我起誓,我至少会恪守底线:永不伤害无辜的人。」
  ……
  比如「我们还会再见吗?」
  人很容易忘记年轻时的冲动、忐忑、期待和愿望。
  更何况是一张投进生锈邮箱的未被回复的便条。
  和季斓冬中断联系后,他并没在这件事里纠结太久。
  或许有段时间,他甚至因为某种无法言表的烦躁,真往“唯利是图的政客”这条路自暴自弃走了很远一段——远到他把过去的事忘得差不多了。
  厉珩低头看胸口。
  似乎有某种相当坚硬、粗糙、完全不锋利的东西,碾着心脏来回研磨,每一下都带出血肉。
  用懊恼和后悔来描述这东西,怎么看都太轻了。
  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感受。
  不是。
  厉珩坐在车顶上,很没形象可言,手腕搭着膝盖,看着粼粼波光海面包围着的小别墅,他尝试抽完了季斓冬的那盒劣质烟,很呛,呛到他找了个当地浴池把自己从里到外重新洗刷干净。
  浴池条件尚可,为客人配了冰箱,有哈密瓜冰淇淋,热带哈密瓜很甜。
  现在这一小盒冰淇淋在车载小冰箱里扔着。
  厉珩很想把它们带去给季斓冬吃。
  ……大概就是这种疼。
  捧着一盒冰淇淋,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知道把心脏捏碎能不能重来、能不能去那个旧邮箱附近蹲守季斓冬。
  能不能让季斓冬尝一小勺冰淇淋。
  大概就是这种疼。
  厉珩又看了看和系统的联络界面,没有新消息,他准备回到房车里躺下,他需要休息几个小时,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
  他在抬头时,对着不远处怔住。
  房车和别墅原本就不远,毕竟厉珩要保证能在任何特殊情况下及时赶到。
  但厉珩还是狠狠揉了几次眼睛,甚至往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用来鉴别自己是不是见到幻觉。
  热带地区夜里的风也是温吞的。
  月亮很亮,亮得异常。
  布丁把海水扑腾出大片水花,很清瘦的人影站在仅没过脚踝的清亮浅海里,身上穿着很宽松的白衬衫,季斓冬这样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
  厉珩几乎是跳下了房车,他大步冲过去,溅起的水花大概让布丁误以为这是什么比赛,立刻蹦出刚大的动静。
  直到被捂着脸的蘑菇揪着耳朵火速扯远。
  厉珩握住季斓冬的手,把它贴在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季斓冬,眼前的人像是又重病一次,短短一个月,费尽心思调养出的好气色被消耗殆尽。
  厉珩低声说:“……季斓冬。”
  他问:“我是做梦吗?”
  季斓冬看着他,眼睛里透出惊讶,然后弯了下,摇摇头。
  季斓冬说:“厉珩。”
  这是那天以后季斓冬第一次出声。
  很标准,稍稍沙哑,季斓冬花了点时间练习,他是想来和厉珩解释并道歉,他其实收到了那张便条。
  厉组长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往里放了数额巨大的现钞。
  有新有旧,不是连号。
  缜密极了。
  马上成年的季斓冬花光了这些钱,像个真正一夜暴富的情报贩子,他去了个有戏可拍的新城市,买了个很便宜的二手老破小,再没去过便条背后附的那个地点。
  有件事上他们或许不约而同——他们都觉得自己没有、也不会再变成更好的人。
  所以他们都不想和那个见过“还不错的自己”的人见面。
  “厉珩。”季斓冬说,“我去见了医生。”
  开了些药、做了些咨询。
  做了差不多八百万道题的量表检查。
  季斓冬很少用这么不严谨的表述,看得出体量确实夸张到过分了,厉珩努力扯了下嘴角,把人抱得更紧:“感觉怎么样?”
  季斓冬说:“绝望。”
  季斓冬说:“想哭。”
  好大的进步。
  季影帝会开玩笑了。
  厉珩有点想哄他吃点冰淇淋庆祝,还没来得及开口,季斓冬攥他手腕的力道让他像是吞下心脏碾碎的血肉。
  他慌乱起来,不停抚摸季斓冬的头发、后颈和脊背,他没章法地亲季斓冬的耳朵,亲苍白冰冷的脸颊,他用半点不亚于季斓冬的力道把季斓冬抱住,抱起来,直接回到沙滩上。
  他意识到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什么浸湿。
  厉珩确信这不是幻觉——锋利的礁石划破了一点皮肤,海水立刻带来异常鲜明的蛰痛,除此之外,也是因为他似乎正看见另一种景象。
  瘦到嶙峋的、冰冷沉默的少年,推开他的窗子,和月色一起跳进来。
  还没折断的冰凝成的利刃,剔透冰冷,空洞,冻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疼。
  季斓冬在承认这件事:满十八岁那天,他买了个蛋糕,对着蜡烛和便签坐了一夜,思考要不要冲动一次,去找厉珩约个一次性的炮。
  厉珩努力笑了下,忽略胸腔里的狼藉血肉:“一次性的?”
  “季斓冬。”厉探员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我有手铐,手铐,你知道吗?招惹我你就跑不了了。”
  厉珩吓唬他:“我会把你铐起来,关在我家。”
  “我每天上班养家,晚上回来,你就上——”厉组长到底出身优渥,尽全力也没成功说出更粗俗的话,调转枪口,“你就要吃我带回来的蜜瓜冰淇淋、枫糖浆松糕布丁、巧克力糖霜小蛋糕。”
  他说:“哇,还有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季斓冬打了个哆嗦:“啊。”
  ……怎么了呢。
  就这么不喜欢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厉珩不合时宜地笑出来,疼得吸了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他忖度着两条腿上的力气,想把季斓冬先抱回房车再说,却忽然对着袖口下瘦削的手腕怔住。
  厉珩屏息撑起身,捧着怀里的人。
  季斓冬看着他,很安静,黑眼睛像被水洗过。
  厉珩试着、试着,握住这只手。
  他当然没带什么手铐,谁家好人休假带手铐,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下。
  “季斓冬。”厉珩的声音轻柔到不可思议,“你被我铐住了,啊,咱这就算归案了。”
  “归案的意思就是……就是归到那个本来该有的,差点就对了的答案上。”
  厉组长要擅自定个答案了。
  “季斓冬。”
  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跟我回家吧?”
  第26章 另一个好结局
  太阳晃眼。
  亮白的、足以令人短暂失明的光线, 并没有它应有的热度。
  风还是冰得刺骨,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是拿着块小蛋糕, 垂着视线站在路边的人影,这明显是个少年人, 骨架瘦削单薄。
  薄,锋利, 过分缄默。
  长相过分出色。
  这张脸在混乱的成长环境里不能帮上太多的忙,反而危险,十八岁的季斓冬随身带着开刃的刀。
  这让一朵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蘑菇有点紧张:「季、季斓冬, 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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