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但罗颂打断了她,像最严格挑剔的语文阅卷老师,逐字逐句地抠字眼。
“是‘你来’。”她说。
杨梦一脑子里的线忽然就连了起来,聪慧地听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是“来”,不是“回来”,这不是你的家。
悲伤很轻易地涨了起来,泡得她湿漉漉,就连眼睛都染上绯红,再开口也带着潮气。
“是回来啊……”她的声音里再不见气焰,低得像呢喃,“我回家啊。”
昏暗中,罗颂看不清她发红的眼,却清晰听出了她嗓音里的酸涩,但她没说话。
无言加剧了对峙意味的发酵,两人一站一坐,相隔不过一步,却好像隔着万丈鸿沟。
罗颂好不容易定下的心神被她两句话搅翻,混乱得让她难受,于是撇过头,面朝夜空,再不看她。
杨梦一觉得自己只要一对上罗颂,心智仿佛就要幼稚二十岁,对方一个轻飘飘的抗拒举动,就足以让她瘪嘴想哭。
但她还是忍住了,垂落在身旁的两只手握紧拳,大拇指死死抠住食指指节。
“你要赶我走吗?”杨梦一说。
五月伊始就闷热异常,但夜里仍有凉风。
楼底下饭后散步的邻里的交谈声,与不知哪只小狗的嗥叫,都被习习微风卷起,扑到了她俩身上。
罗颂的沉默被衬托得更叫人窒息。
就在杨梦一以为罗颂不再打算开口时,她却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赶你走过。”她说,“是你走了。”
罗颂的声带似乎被四十目的砂纸胡乱打磨过,声音粗粝又嘶哑,突然地揭开她们自重遇以来,从没提起的七年前的分离。
杨梦一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在怔然的几秒里,她的大脑却又似乎自动启动了某道程序,分手前的种种如幻灯片一样快速回闪。
待一切停止后,她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她知道,自己大可将宋文丽说过做过的所有通通倒出,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和折磨一一道明,但她也同样清楚,这于事无补,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她的每一句自辩都只能减轻自己的负疚,却无法治愈罗颂身上的疮疤。
或许最后,她还是会对罗颂讲起这个故事里,她一无所知的部分,但现在却不是适合细谈过往的时候。
但杨梦一却不知能说什么,唇瓣动了动,最后说:“对不起。”
可罗颂最不想听、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道歉,“所以现在的一切算什么,是愧疚的赎罪,还是对旧情人的施舍?”
她的声音像三九天里的冰,带着刺骨的寒凉。
她尽可能让自己声线平稳,但冷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颤抖起来,尾音因此显出颠簸的幅度。
杨梦一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摇头的都不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地摇着,像是这样就能抵御罗颂话语中的绝情。
“不是施舍。”她开口,终于压不住的哭腔重得仿佛是在嚎啕大哭,“不是旧情人。”
“我喜欢你的。”她说,“我一直喜欢你。”
第249章 罗杨
罗颂以为自己疯了, 以为心中长久的谵妄终于化成了幻象。
她连做梦都不敢梦得这样圆满,但耳边响起的字字句句都无比清晰,即使是泣音也掩盖不了其中的坚定。
她的心脏一跳, 如同跃进最深的沟壑中,半晌缓不回来。
可罗颂再开口, 戒备之意却更为明显, “我不信。”
未等杨梦一有所反应, 她的第二句话便紧随其后而来,“我不要了。”
罗颂的每一个字都吐得极轻, 仿佛云淡风轻一般, 但她的肢体语言却做了叛徒。
僵硬的脖颈、话音落下后仍死死咬紧的牙关, 还有始终不敢回视的目光,通通都与她口中的拒绝南辕北辙。
但这两句话还是几乎将杨梦一击碎了。
她的身子晃了晃,要坠未坠的那一刻及时抓住了阳台推拉门的门框,才免于倒地的狼狈。
这动静明明也不很大, 但罗颂还是敏锐得近乎诡异地捕捉到了,并在脑中绘出一切。
她将手往怀里收, 随之攥起拳, 久未修剪的指甲将掌心抠得生疼,但面上却没有溢出分毫痛苦。
罗颂的思绪纷繁凌乱,如同祁平近来漫天飞扬的木棉花絮,扰得人心烦躁。
一片混乱中,唯有一个想法始终高悬——杨梦一这次大概是真的会离开了。
杨梦一很久都没有说话,只垂头, 茕茕孑立, 整个人哀哀的,又低低的。
她是那样安静, 让罗颂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她早已离开,是自己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下意识屏住气,才在细风中辨出她散碎的呼吸。
罗颂却又因此生出些难捱的痛苦来,既定的结局摆在那,每一秒钟的拖沓都如同浇在火上的油滴,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皮肉被烧得滋啦作响。
就在她几乎要受不住这一切时,杨梦一终于开口了。
“你不要什么?”她的声音不复清脆,只有话中的颤栗依旧,“你不要我吗?”
没人应她。
杨梦一咬着唇才压制住喉咙里的哭泣,再次问:“你不要我吗?罗颂。”
然而按下哭音也无法令她的声音听起来凝实多少,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站在钢丝上一般,脆弱又无助。
但她的执着与之相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出同一个问题,像是不问出一个答案就不会收口。
罗颂知道自己该干脆又肯定地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对”字,也足够让这场煎熬就此停下,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个字。
她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违心的话。
两人仿佛在进行什么接力赛,沉默的棒子从一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在被无声的重量压垮前又将接力棒传回去。
现在,棒子来到了罗颂的手里。
只一秒,她就觉得自己要被沉默呛到窒息。
良久,当杨梦一终于动动,稍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打湿成一片泥泞的眼才终于露了出来。
但她的眼眶里仍源源不断地有泪水积蓄,一滴又一滴,一行又一行地从脸颊边落下。
睫毛被泪水糊得糟乱,三三两两粘成簇,这让世界映入她眸中时仿佛隔了一层水幕,一切混沌难辨。
可她还是用力地望着罗颂,在混乱* 中紧紧看住她唯一在乎的人。
然而罗颂真的很小气,任凭灼人视线怎么在她身上停驻,她也不肯回头。
杨梦一的眼睛睁得发酸,盯视着罗颂发丝蓬乱的后脑勺,盯久了,竟有种错觉,仿佛眼前人下一秒就会消失。
这近乎无稽的念头一闪而过,却还是让她心跳漏一拍,并下意识弯腰矮身,慌乱而莽撞地伸手捉住了罗颂的手。
她要在罗颂消失前抓住她。
第250章 罗杨
手被握住的一刹那, 罗颂浑身一震,仿佛有道电流自相连处窜了过来,将她所有的防御通通震碎。
杨梦一也是一怔愣, 却是为了手心处轻易可感知的薄弱。
五月初的天,罗颂仍穿着薄长袖, 祼露在外的一截手腕似要断未断的枯枝, 肌肤也如树皮, 凉凉地,很干燥, 似乎来一阵风, 就能将她吹散。
她能感受到两手相触的瞬间, 罗颂轻微地挣了挣。
杨梦一慌乱地收了力度,却固执地牢牢地圈住她的手,五指轻轻地压了压,罗颂便再不动了, 只由着她箍着她的手。
但她不敢自大地给她的退让套上纵容之名,只想许是虚弱让她未能达成目的, 待自己松手时, 她肯定还是会头也不回地走,又或者让自己走。
肌肤相接并不足以安抚住她此刻的惊惶,她只迫切地想要再抓紧什么。
从前有人说她很知世故,是能将话讲得漂亮又圆滑的人。
就连莎莎也揶揄她能一脸真诚地将人哄进自己精心设下的套里,能眼睛也不眨地说出一句又一句油滑的谎话,说她去金玉宫一定能将客人口袋里的钱都诓进自己钱包里。
但她的伶牙俐齿在罗颂面前却钝了锈了, 一张嘴, 她就险些被口水呛着,气没喘顺, 便忙接着开口。
“我要辞职了,我不会再走了,真的。”
“我只能呆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家啊……”
“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平时就不出现在你面前,绝对绝对不会惹你烦。”
“你不信的话,我一点点证明给你看。”
“以前是我不好我不对,你可以讨厌我,但你要给我改正的机会嘛,我哪里不好,只要你说我就改。”
杨梦一自信能做到每一个许下的承诺,但罗颂听而不闻的样子却还是让她害怕。
从嘴里吐出的字词渐渐扯得她喉咙发紧,但她仍不停下,只慌乱地将所有能想到的加分项通通倒出。
只是她话越说越混乱,句与句仿佛互相掐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