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杨梦一不是罗颂那种能在工作时将情绪打包起来放在一边的人, 以至于被cc叫去谈话时, 她还以为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批评大会。
  成年人了, 还因为工作走神被说,那真是挺尴尬的。
  进cc办公室时, 杨梦一有些忐忑, 但面上不显, 只如常地叩了叩门,得到应声后进门,对上司笑笑。
  cc摘下眼镜,揉了揉被压出两个小椭圆浅印的鼻梁, 招呼她坐下。
  杨梦一顺从落座,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 不动声色地与cc相互打量。
  她将心虚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就连手臂都是自然打开,搭在座椅扶手上,端的一副坦荡大方模样。
  对视间,cc说话了,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针对近来工作的谈话。
  “梦一,”cc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孩, 开门见山道:“有一个外派的机会, 我想让你上,base德国。”
  关于这件事, cc没怎么考虑,第一反应就是杨梦一是组里最合适的人选。
  她们团队中系统学习过德语的并不多,能用口语流畅交流的更少,而就她所知,杨梦一这几年拿了几个德语方面的证书,应该也是一直在学习着的,技能没生疏。
  这个话题有种声东击西的突然,杨梦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又想推拒。
  眼瞧着她想开口,cc直接止住对方话头。
  “不是要你现在做决定,这是明年才开展的项目,现在是八月,你年尾前给我回复就好。”说着,她身子后仰,背靠着椅背,目光中掺了些不认同,略带遗憾道:“之前的那些机会你全推了,三四年了,跟你同期进公司的人,积极点的都‘飞升’了。”
  “你能力不差,就缺个合适的机会。”带着前辈的语重心长,她继续道:“难道一辈子在我手底下做个小兵吗?”
  杨梦一听着,视线落到了自己的手腕处,上面戴着的是和罗颂在一起的第一年,她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手表谈不上多贵,但她很喜欢,工作日里都会戴着,也记得三不五时给表带上点皮革油。
  精心保养下,除却表带颜色渐深能看出些岁月流逝,其余的磕碰是一点都没有。
  刚工作那两年,有不错的外派机会,她不是没有心动过,但一想到罗颂,就又退回了步子。
  日子久了,就也不怎么想了,虽然听起来有点不思上进,但朋友爱人环绕于身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幼年时的梦忽然被捧到了眼前,任谁都无法抵抗吧。
  她的走神落在cc眼里是一种沉思的表现。
  再抬眸时,杨梦一也的确没有直接拒绝,只点点头,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这个答复让cc满意,勾起红唇笑笑,便让她回去了。
  和从前每一次主动放弃的外派机会一样,这回,杨梦一同样没有和罗颂说。
  实际上,她们的生活中,沉默的比重在以滴水一样缓慢的速度增加着。
  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但她俩却都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沉默的肇因并非她们二人之间有什么争吵或冲突,她们依旧和从前一样,连红脸都不曾有过一次。
  但罗颂爸妈的事,就像一根游走着的刺,扎在她们感情的血肉中,时时游走。
  她们知道皮下有炎症反应在发生着,也知道是那尖刺在捣蛋,但她们无从下手。
  生活中依然有快乐轻松的时刻,两人笑笑闹闹的,但这些时刻转瞬即逝,它们燃起的火苗太过微小,难以抵御日胜一日浓烈的黑暗。
  罗颂又瘦了些,夜里还是偶尔失眠,睡不着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去阳台抽烟。
  杨梦一已经不敢细算她开新烟的频率了,更不敢开口询问。
  但瘦削使罗颂整个人看起来变得分明,棱角锋利,从外貌到性格都无比明显,像一把淬着冷光的刀。
  这点称不上好或坏,但的确让她看起来更适合套进“律师”的壳子里,与当事人交流时,信服度极高。
  就连陈伟东也有一次打趣儿说,她卯着劲工作起来,自己都快要被赶超了。
  但罗颂只是笑笑,就低头继续看卷宗了。
  疲惫都被她藏了起来,只有下班的时候才会披在身上。
  她总是无意识地皱着眉头,只有在杨梦一唤她时会自然地换上笑脸。
  这种情况在每周六从龙西回来时会尤其明显。
  在爱人面前,她无法掩藏,也不想伪装。
  只有在抱着杨梦一的时候,罗颂才会觉得乱糟糟的心得到了某种安抚,才能好过些。
  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肯定自己抗争的意义。
  但她同样也清楚,她俩之间出现了问题。
  杨梦一在罗颂面前还是那样软乎,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程度。
  但她只要进家门,就定要寻些家务来做,今天扫地拖地,明天擦拭家具,后天又心血来潮翻出反季的衣服一件件整理。
  她做家务时一脸专注,仿佛在进行什么精密且机密的实验,但若在这种时候唤她,她却也不会生气,因为她根本听不到。
  罗颂一开始觉得新奇,后来渐渐发现,她只是在藉由家务让自己忙碌起来,手上动作利落,而灵魂却在走神。
  甚至,在她以为的罗颂没注意到的角落里,她的神情会变得惶惑,又会在罗颂贴上来的瞬间,将情绪通通压到湖底。
  心脏会在这种时刻泛起一片密密匝匝的痛感,但罗颂没打算掀开她的保护罩,她只希望自己能让她好过些。
  可她试过直接问说怎么了,杨梦一也只会说没什么。
  罗颂不傻不蠢,她或许不能精准说出她心中所想,却也明白定是为了自己爸妈的事。
  但这局面并非朝夕可破,她有心无力。
  于是,她只能一遍遍地跟杨梦一说“没事的”“会好的”,可说多了,罗颂自己也昏然惊觉这些话在一遍遍的重复中变得苍白了。
  它们就像被无限撑大的面团,变得又薄又透,不知哪处就要漏个洞。
  罗颂别无他法,只能更加用力地拥抱,甚至希望她们的肉身能合二为一,使得思想与感官都彼此互通,这样或许便不会再有误解与嫌隙了。
  可她抱着抱着,有时却只能感觉到两颗心的忽远忽近。
  罗颂很挫败。
  因为自己的缘故,家人和恋人,没有一方是开心的。
  她很少会后悔些什么,她认为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行动前就该做好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
  后悔是附赘悬肬,是不值得同情的。
  但现在,她后悔自己的鲁莽与天真,竟以为一句“好朋友”就能瞒天过海。
  她希望曾经的自己能再谨慎与收敛些,让炮弹永远没有投放的机会,好过现在遍体鳞伤、遍地残垣。
  她站在一片废墟中,是罪无可恕的罪人。
  赵红敏回去那天,杨梦一和萍姐去车站为她送行。
  八月天,太阳毒烈,热浪化为具象,肉眼可见悬浮于空中的粼粼波纹。
  行人步履匆匆,往有凉爽空调的室内走去。
  而她们的送行截止于高铁站外,因为没买票的人进不去。
  她们仨,身旁人流如织,形单影只者不少,三五成群的人也比比皆是,有一个塑料桶里装着全部生活用品的衣着简朴的民工,也有兴高采烈去旅游的年轻人。
  车站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短暂地交集于此,随后各自奔向远方。
  很轻易叫人生出聚散终有时的感慨。
  赵红敏没急着进站,杨梦一和萍姐更不会催促。
  她们的离愁并不深浓,毕竟乌长与祁平之间有铁路直达,只要有心,想见面不是难事。
  但人心肉长,到底还是会舍不得。
  赵红敏来时惊慌绝望,除了一身伤,身无长物,可一年后的她,笑意温润,松弛闲适且无畏。
  她身旁的行李袋里,装着大家赠与的离别礼物,就连小徐都给塞了好几套穿戴甲,说随摘随戴,一点不耽误她上班成为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下班化身自由的美丽女人。
  赵红敏听了后捂嘴直笑。
  她这会儿也笑着,萍姐也笑着,但后者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骄傲。
  她看着赵红敏来时,几乎被现实击碎成粉末,但她还是把自己拼了起来,虽然一边拼还一边哭,但好歹现在要回去了,她是干干净净挺腰直背的。
  跟两位长辈相比,杨梦一算是情绪起伏大的了,却也没有哭,只是一双圆眼直直地望着赵红敏。
  赵红敏没忍住笑出声,语气怀念,“初中的时候,你每次在我宿舍里吃饭,吃完后我送你回家,你在家楼下就是这个表情。”
  她含笑继续说:“看了就会心软,所以一次又一次喊你来我那吃饭。”
  她这么说,杨梦一倒是升起些羞赧,离别的涩然也被冲散了大半。
  又聊了几句后,萍姐看了看时间,才终于开口催促赵红敏进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