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嶙峋碎石撞得他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陷阱滩涂上的泥沼,堵住呼吸的口鼻。
  他也不想去想的,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曾经,林鸢理所当然地说,“我带我男朋友去祭拜我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的语气。
  喉结哽滞地滑动,江随努力弯了弯唇,艰声道,“好,都听你的。”
  -
  林鸢是从渝市回北城,接到的戴叔叔电话。
  是个微。信的语音通话。
  她知道今年清明,不会回来了,就当新年前,提前去拜访一趟。
  这一次,江随倒是没要求和她一起上去,只帮她拿了要送的礼物,在家属院外就停住,将东西给她,说在外面等她。
  林鸢只当他是不在意戴叔叔,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那天戴叔叔临时回了一趟所里,差不多到和她约好的时间,才从外面回来。
  就这样,三个人在门口正巧碰上。
  她当时没觉得任何异样,回了戴叔叔家,他也只是长辈般笑问:是你男朋友吗?
  林鸢笑笑说:是以前的同学。
  戴叔叔似乎微顿了瞬,林鸢也只以为,他从前见过她朋友圈里的顾淮,所以对这次,她身边又换了个人感到诧异。
  只是也没再多问。
  可今天,他却问她:“鸢鸢,你同学……你们当年高考结束,你带他来过律山吗?”
  如果是平时的案子,他也不会记错时间,更何况是老林的。并且那一年,那个暑假,林鸢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郑敏就向他打电话报过喜。
  林鸢一顿,没来由地,心跳有些快起来,下意识捏紧手机,不确信地问他:“戴叔叔,您从前,见过他?”
  对面沉默了许久,最终却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又道,“不用向别人提及。”
  林鸢怔怔地应了“好”,挂了电话。
  站在卧室里,林鸢只觉得喉咙都发干,脑子混茫茫的,辨不清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理智告诉她:算了,知道了,又还有什么意义。
  可另一个林鸢,又仿佛正在期冀地看着她,祈盼真相。
  她最终下了楼,去厨房倒了杯热水,茫然地坐到沙发里,就着那盏昏黄的落地灯,几乎将水温捂冷。
  连江随什么时候蹲到她身前的,都没有发现。
  “怎么了?”男人微扬着下颌,从下至上看着她,唇角浅弯,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林鸢怔忡回神,垂眼看向他。
  眼前男人,额发微垂,锐利又精致的五官,晕染在暗光里。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前耷拉着眼皮瞧人时,总有漫不经心的痞气。偏偏瞳仁又生得漆黑清澈,偶尔抬眼看人时,使得他眼睛看上去潋滟湿濡,仿佛藏着浓郁的深情。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就算在这个屋子里洗完了澡,江随也会穿着干净的白衬衣。
  好闻的皂香,同他头发上清爽的洗发水味道混杂,溢进鼻息间。
  有那么一刹那,林鸢有些恍惚地,将眼前男人,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了片刻。
  直到她清醒地回神,低问:“江随,高三毕业那个暑假,你到底……去了哪里?”
  江随一滞,忽然明白了什么。
  其实在见到戴警官的那一刻,江随就有些预料,他似乎,竟记得六年前匆匆的一面之缘。
  只是那一刻,两个男人都心照不宣般,只当对方是头一次出现的陌生人。
  江随顿了片刻,最终低道:“我没去英国。”
  林鸢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仿佛灵魂抽离,从前的林鸢,要落进这具壳子里。
  或许每个人,总在成长的某一时刻,会替自己筑一个软壳,让曾经惧怕面对这个世界自己住进去。
  就如同13岁的林鸢。
  而她此刻却骤然惊觉,那个曾经替她破开软壳,让她终于敢探出一点脑袋,不再背着沉重的枷锁与自责停在原地,丝毫不敢忘记一点点负疚的……竟是眼前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她震惊、迷茫、惶恐,也有克制不住的感动。
  却又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我还以为……”林鸢滞涩地咽了口,笑了笑,嗓音微沙,玩笑道,“那里的紫外线,比北城的嚣张这样多。”
  明明……她查过英国的天气,就算是夏天,也算不得多热。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江随弯唇,轻笑了声,终于有了些玩笑的语气:“还是渝市的更厉害些。”
  林鸢看着他这么久以来,最像从前的一刻笑意,心脏本能般,蓦地一涩。
  握着水杯的指节收紧,仿佛索性想给从前的林鸢一个完整回忆,她突然特别想知道:“江随,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江随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却问她:“水还喝吗?”
  林鸢茫然地摇摇头。
  “好。”江随轻笑,站起来,将她水杯拿走,放到身侧茶几上。
  复又回来,半跪似的,重新蹲到她身前。
  昏暗静谧的,如同被抛进时光隧道的客厅里,他低低开口。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好玩儿。你知道你当时,”江随微顿,轻轻侧仰着脸看她,低笑了声,“都看呆了吗?”
  林鸢垂睫看着他,缓眨了下眼,无声笑了笑。
  “我就在想,为什么会有看着这么乖的小姑娘,胆子这么大。”
  “后来再见到你,就是……我看得出来,当时的你也很害怕,很紧张。甚至是既恶心,又恐惧。但你依旧站在那里,像个小英雄。”
  “那次,大概是有些好奇了吧。好奇你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能叫你那么勇敢。”
  林鸢搁在膝盖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瞬。
  “再后来,我知道你会去一中。”或许是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江随也没再掩饰,“我本来不在一班的,”江随笑,“我就那么没良心地抛弃了李想。”
  林鸢一顿,有些哭笑不得。
  “就像,谢师哥大概也和你说
  过,“江随声音低下来,“你那次相亲,是我故意去的。”
  他说完,喉间莫名有些苦意,扯唇笑了笑,轻声道:“我和你之间,除了第一次见面,后面的交集,似乎都是我的强求。”
  林鸢突然有些难受,滚了滚喉头哽意,偏开话头道:“我还以为开学那天,你并没有认出我。毕竟我那时……背着光。”
  本就黯淡的少女,还没有任何光环包裹,无人在意也是理所应当。
  江随缓眨长睫,静静听着她说,却并没有反驳,也没解释,只蓦地道:“阿鸢,你是真喜欢砸人脑袋。”
  帮仇欣时砸,帮李彤云时又是。也幸好,高中那回,虽然他当时不在,但小姑娘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到底是用手机开了录音,记下了那男的猥琐骚扰的证据。
  只是可惜了,他体育课替她买的酸梅汽水,那玻璃瓶喝完之后,有运势的福签。
  林鸢一怔,蓦地有些想笑。微弯了弯唇,视线低越过他浓黑的发,忽然很想问问他……那你,还疼吗。
  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江随没多想,眸底有缱绻温柔,也有一如当初悸动时的少年青涩,低低道:“至于心动,那应该是……和你一起因为李彤云的事儿,在办公室挨完秦老师的训。”
  林鸢猛然顿住。
  那个夏天的傍晚,他们被班主任留到操场上都只剩蝉鸣。
  无非是说,他们不该那样冲动,尤其是林鸢,小姑娘家家的,不把人打出事儿,万一自己出了事,怎么办。
  俩人明白,秦老师也是为了他们好,连江随都收了平日里的散漫模样,乖得像个从不迟到早退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直到秦老师,将俩人念叨得开始埋头忍笑,才气不过地扶了扶自己走错方向的汗湿刘海,叫他们:“你俩滚刀肉,走走走!赶紧回家!”
  俩人憋得痛苦出了办公室,到楼梯上才忍不住笑出声。
  江随也终于没好气地重重拎了拎她发尾,低眼睨道:“胆子怎么这么大?就不能等等我,也不怕吃亏。”
  空旷得仿佛有回声的教学楼,台阶上,小姑娘耸肩扬了扬眉。
  没立刻回答他,却开始往楼下走。
  那样一个小人儿,背着半新不旧的书包,杨着笑,快乐地往楼梯下蹦跶,一下就离他老远。
  她跨跳一级台阶,就念一句:“因为,一个人手里握把枪,并不是真正的勇敢。”
  “勇敢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
  “小时候,我以为这话是老林说的。是他送给我的。”女孩子认真解释,“哦,老林就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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