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阶下往来的霜天台弟子交头接耳, 猜测纷纭。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首席一回来便召集六派开会,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情形。”
如今的首席独断专行, 行事作风向来遭仙盟诟病, 只是掌持霜天台之人乃天道所选, 没人胆敢当面质疑。
沈疏意脾气出了名的不好。
他做什么都不喜欢过问他人, 更不喜欢他人过问。谁敢教他做事,那就是找死。
当初破格收录晓羡鱼一事,仙盟诸派壮着胆子前来问个说法,他能应付几句,已经是破天荒给足耐心了。
天山的议事殿很少启用,除了每年一度的仙盟议会, 以及定期负责打扫的霜天台弟子, 便常年空闲。
可这一回,首席带着那新来的小弟子去了趟巫川, 不知为何独自归来, 回来后面若寒霜什么也没说, 只祭出霜天令召集六派议会。
“多半和那位师妹有关。说起来, 我都还没见过她呢。”
“她一来便随首席执行机密任务去了, 身份一定不简单。”
“可她为什么没回来?”
说话的人默了默, 摇头。
半晌, 又有人道:“洛师兄不是认识她吗?还带她去了出现魇眼的旧地, 应该和她挺熟?”
“哎,洛师兄来了——”
眉目俊秀的少年从后方走来。
北风将众人细细碎碎的言语吹到他耳畔,他来到阶下, 望着围上来的同伴,正色道:“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
众人闻言,神色间不由得有点儿失望。
洛枕风静了下,脑中浮现出初见时,少女坐没坐相靠在窗边,一条腿伸出墙外晃悠,笑眯眯同他搭话的场景。
他微微叹气:“我与那位师妹相处时日不多,只知她是个健谈活泼的姑娘。这次没有回来,希望她平安。”
***
议事殿内。
沈疏意靠在主座,指尖轻敲着白玉桌案,冷冽的眉眼一掠,扫了左手边的青年一眼。
霜天令出得仓促,其余五派掌门皆是阵法投影,唯有谢诀扔下云山一堆杂务,亲身到此。
过往会议,云山掌门谢诀总是最春风和沐的那个,他包容万象,从不令人为难。倘若有谁因立场或利益吵架,也多是他温言劝说,分析道理。
——只要心思别打到云山上来,他几乎是个毫无脾气的面人。
但此时此刻,青年通身气质与往常悄然割裂,他神色淡淡,但莫名流露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果然生气了。
那火气不声不响,温吞得瘆人。却又无孔不入、蓄势待发。
一半落在幽都山,一半落在他沈疏意头上。
“情况诸位已都了解。幽都山与人间相安无事百年,终于藏不住祸心了。”沈疏意沉声道,“如今鬼王入人间,劫走仙门弟子。诸位,这祸患还要继续留么?”
他没有揭露她身份的秘密。
场间沉默。片刻,沧澜山派掌门徐徐开口:“可若就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弟子挑起纷争……”
“无足轻重?”
谢诀一眼扫去。
“晓羡鱼乃恩师辞云真人亲传,与我同辈,在云山资历甚重。一位仙门长老,阁下说无足轻重?”
他语气不急不缓,未见怒意,好像只是一句平静的询问。
沧澜掌门显然是不大服气,蹙了蹙眉正欲反驳,却又听沈疏意道:“她是调查魇眼一事的关键,对霜天台很重要,或许还要甚于在场诸位。”
他这话有些不留情面,沧澜掌门一噎,别过脸去。
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青炼山派,掌门抬了抬眼,淡声道:“幽都山凶灵横行,本就不是应存之地,如今又对人间虎视眈眈,当诛。”
这话是表明立场了。
围剿一战,青炼山愿意加入。
沈疏意眸光一转,看向对方的眼神隐隐间别有意味。
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不足以让一个根基深厚的宗门彻底更新换代,全然变作生面孔。
眼前的人,是三百年前青炼山掌门的徒弟。
也是苏漪曾经的师弟。
或许不十分熟识,但定是相识的。
沈疏意依稀记得,年少时候,眼前这位沉稳内敛、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还曾因为被她“带坏”,贪玩影响功课,被自己的师尊狠狠罚过。
沈疏意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次苏漪心有愧疚,帮着师弟分担了一半的抄写。确切来说,是一半的一半。
因为她笑嘻嘻地来找沈疏意,让他也帮着一起抄。
那时他正在院子里练剑,闻言,眉拧成个川字:“苏漪,我很闲吗?”
苏漪道:“你就帮帮我,抄完我陪你练——”
“不抄。”沈疏意冷酷道:“你自己要做的好人,自己解决。”
院中那时还有另一人,叶灼桃扔下家里逼迫她练的那本《炼器术进阶》,凑过来:“阿漪,我帮你。”
苏漪不赞同:“你要复习呢,炼器课不是明天就要考核了吗?再不及格,家里要把你揪回去了。”
叶灼桃哭丧着脸,又坐回去端起了《炼器术进阶》。
沈疏意挑眼睨她:“学得这么不高兴,干嘛不和你爹娘说,改修丹青道?”
叶灼桃长吁短叹:“我不敢。而且我要是提这茬,他们肯定不让我来学院,也不让我和你们玩了。”
沈疏意轻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焉能成大事?”
“怎么不行?”苏漪道,“灼桃日后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画圣,画出传世
绝作——”
……
脑中掠过的,尽是些无关紧要,平淡且没有意义的琐碎。
沈疏意回神,将目光从青炼山掌门身上收回。
最终他被软磨硬泡,到底冷着脸帮忙抄了一半。
眼前的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年少时候上交的某次抄写惩罚,其中还有几张出自他的手笔。
往事倥偬如梦。
“说得对。”流云剑阁的阁主也开了口,她脾性火爆,说话向来直接,“除魔卫道,本就是我仙门中人应尽之义,若是胆小怕事苟且求全,还修什么君子剑?”
在场唯三的剑宗,她这话落到沧澜剑派耳中,就像意有所指一般。这两派本就不和,往常也多有争吵,此话一出,沧澜掌门神色不善,立刻与她争执起来。
“呵,你这话是在暗示谁?”
“此乃我流云剑阁自家门训,倒忘了某人堂堂掌门鸡肠肚量,喜欢自个儿跳出来领帽子。”
“你——”
沈疏意耐心耗尽,眸中厉色闪过,一道剑气飞向白玉桌案中央,一瞬将殿内照得煊亮刺目。剑气震荡,白玉表面裂痕如电蔓延,剑尖一般直指六派方位。
这并非巧合。
桌子没被直接劈碎,而只是出现了这样的裂痕,毫无疑问代表威慑之意。
争吵声顿时一寂,空气微微凝固,直到谢诀出言打破。
“此事于云山而言,是私。不论诸位要如何做,我都会去幽都山。”
六派之中,作为第一宗门的青炼山表过态度,加上云山和流云剑阁,主战一方已占了半数。
原本还在动摇的余下门派陆续加入,沧澜剑派虽持反对意见,不得不顺势而为。
局势已定。
会议散场后,通讯法阵光芒渐次熄灭,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沈疏意和谢诀二人。
安静片刻,谢诀侧目看来。
“首席。”他淡声道,“你食言了。”
在寂灭之森时,沈疏意答应过会护好晓羡鱼,等诸事了结便将她全须全尾还给云山。
沈疏意沉默。
谢诀又道:“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心细如发,极为敏锐,已然察觉到沈疏意有所隐瞒。
沈疏意盯着他,眼眸微微眯起,不知为何忽问:“云山师祖在何处?”
谢诀皱了下眉:“他尚不知此事,怎么?”
“我记得谢掌门说过,晓羡鱼是云山师祖捡回来的。”沈疏意缓缓说道,“何时,何地?”
他既然这么问,自然是有缘由。谢诀回答:“是。十七年前,在南州某处偏远乡野间。”
沈疏意指尖轻扣了下白玉桌,意味不明道:“南州……人间离幽都山最近的地方。”
天堑鬼气席卷百里,边境地南州大多地方寸草不生,荒无人间,只有零星乡野之地有人居住生活。
晓羡鱼吞丹化形之前,这么巧,就生活在离幽都山最近的那一池水塘里?
谢诀闻言一顿:“首席是想说她的来历有古怪?”
沈疏意眸光微垂,关于晓羡鱼的真实身份,未提只言半语,只道:“例行询问罢了。还请谢掌门带我去见云山师祖,问一问当年的细节。”
倘若云山知道她是谁,当如何?
兴许也会像当年的青炼山一般,放弃,避讳,到最后整个宗门查无此人,没有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