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虽然阿音并不是高阶修士,无头女鬼也不属于活人化鬼的情况,但道理大致是相通的——一切皆由心而生。
阿姐已是自主意识微弱的残魂,无头女鬼身上的执怨,源自于活人阿音。
执,是对阿姐;怨,是对自己。
捋清一切后,晓羡鱼开了口:“阿音。”
清凌凌的声嗓轻轻敲打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往水中投着石子,掀起一圈圈奇妙的涟漪。
不断重复的“我该死”终于停歇下来。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的姐姐从来不怪你,她希望你好好的。”晓羡鱼斟酌着说道,“你也希望她能安息,对不对?”
良久的寂静过后,阿音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低低的,透着迷茫与困惑:“阿姐怎么会不怪我,如果不怪我,怎么会不能安息?”
晓羡鱼想了想,委婉地答道:“因为你太想她了。”
阿音迟疑道:“……因为我?”
“你太想她,所以她放不下心。”晓羡鱼生怕这小姑娘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转口道,“阿音,你想让她安息吗?”
阿音却回答:“我不要阿姐离开我。”
晓羡鱼循循善诱:“我带你离开这里,还记得吗,阿姐她最希望你离开这里,去真正的人间生活……还有你的阿姐,我去宰了那山神为她报仇,然后带她也离开这里,我可是云山渡魂师,一定能让你阿姐安息……”
阿音不听,她的语气隐隐变得执拗起来:“我要阿姐。”
这里是心茧深处,与晓羡鱼对话的是阿音的潜意识,反映出她最直接、不加掩饰的想法——有时这些想法幽微到连自己都难以察觉,换作阿音本人在此,恐怕也要觉得自己任性胡闹。
晓羡鱼有些郁闷。
执念之所以成为执念,本身就不是轻易可以化解或撼动的。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系铃人”已经不在世上了,旁人再舌灿莲花地开解,也解不开真正的心结。
阿音年纪小,经历单纯,她的心茧其实并不复杂。晓羡鱼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来到了最深处,心茧的力量已经很薄弱。
可不知为何,她分明已经找到了心结所在,知道了执念源头,按说应该已经破茧了,却依旧还困在这。
哪里不对?
晓羡鱼转动着脑瓜,寻找自己是否有所错漏。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应到了一丝波动。微弱,却不同寻常。
紧接着,在一片冰冷孤寂、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竟有小小一团温暖的光亮起,好似月亮温柔地睁开了眼。
晓羡鱼微微一愣,靠近那团光,伸手将它收入掌心,细细端详。
这是一点很细碎的意识。
她凝神感受了片刻——这意识不属于阿音。
原来这茧,并不尽是阿音一人的心结织成,其中还藏着别人的丝许残识。
不难猜到那个人是谁。
阿音将那个人从地下唤回,于是对方本应沉寂的意识微微苏醒了。
强行被留在人世间是痛苦的,可是这点意识里不含一丝怨怼。
晓羡鱼轻柔地收拢手指,那意识自她掌心逸散而出,化作一场绵绵织织的光雨,无声浇下。
雨中淋漓着零碎的生前回忆——
少女出生于吃人的大山,在很小的时候,比同龄人要聪明许多的她便隐约察觉到身边的诸多不对劲,只不过,她还没聪明到能在五岁前知悉一切。
五岁之后,她成了族长钦定的未来祭品。
族长慈眉善目地告诉她,要怀着虔诚的心长大,学会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祭品。
起初她并不十分清楚祭品意味着什么,大人们都含糊其辞,说这是荣耀。
后来她又长大一些,得知所有真相的那天,她一夜无眠。
“去他的山神。”她睁着漂亮的杏眼,凝视黑暗良久,轻轻地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里。”
盈山虽深、虽大,却并没有铜墙铁壁围着,这地方并不是逃离不了。
晓羡鱼起初上山时,就在乱坟坡遇见了往外出逃的阿音。
这也是先前晓羡鱼心中生出的疑惑——为什么这些年来,阿姐不带着阿音一起逃?
此刻她在阿姐的回忆里找到了答案。
成为未来的祭品之后,阿姐渐渐得知许多秘密。
她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玄而又玄的诡异梦境,开始产生一些难以解释的错觉。她心中明白,那是被选做祭品的她与山神之间产生的微妙联系。
山神在警告祭品。
倘若祭品敢逃走,山神会降灾整个村子。
祂将收回恩泽,赐下无尽厄运。
这座大山不难离开,可祂的惩罚将会刻印在叛逃者的骨子里,伴随永世。
少女无所谓地想,不就是倒霉一辈子么?她不在意。
哪怕在外面被天外飞陨砸个粉碎,也比死在这鬼地方里,喂食那些空有人样的怪物强。
她照旧计划着逃走,直到不久之后,一件事扰乱了她的计划。
她的妹妹出生了。
见到那皱巴巴的小婴儿第一眼,她觉得自己的妹妹可真难看,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后来小婴儿慢慢长开,五官从肉嘟嘟的脸上显露出来,终于有了些可爱模样。
瞧着像个什么东西呢……好似一个小面团。
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抱了一下自己的丑妹妹。
小面团睁着又黑又大的葡萄眼,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怀里的小面团柔软,脆弱,浑无骨头似的,好似轻轻一捏就会死。
少女便抬起手,好奇地掐了一把妹妹的包子脸。
手下没留神,劲大了些,妹妹的眼里顿时闪起了泪光。
然而她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举起小而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了姐姐的手指。
少女愣了一下。
妹妹一天天长大,不知为何,只爱黏着一脸冷漠的姐姐。
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阿姐。
当她用一口糯糯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唤出阿姐时,少女猛地恍惚了一下,心中淌过一丝莫名的暖流。
少女生性凉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心中对地狱般的家乡、恶鬼似的亲人都只有冷冰冰的厌恶。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座大山里,成为了毫无感情的怪物。
直到她年幼的妹妹一声“阿姐”,才将她从这大山里彻底剥离而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她的小妹妹,最喜欢她、最黏她的小妹妹。
她的妹妹拥有世上最干净的笑容,和最纯粹的心。她应当行走于白日青天,活在真正的人间。
少女改变了主意。
她想要带着妹妹一起离开,却又不愿灾厄降临于妹妹头上。
如果……她能成为最完美的祭品,是否能稍稍平息山神之怒呢?
这念头一起,祭品与山神间的微妙联系便立刻让她心中有了答案。
祂愿意和她做一场交换。
若她虔诚无畏地将神魂奉上,她的妹妹便可免受灾厄。
山神享受痛苦,祭品生前会遭遇难以想象的心灵折磨,恐惧是祂为这些生魂添入的美味佐料。
也许祂腻味了,也许祂感到好奇——
倘若有那么一个人,在经受了一切令人发指的折磨后还能满怀希望,含笑赴死,她的灵魂又会是何等美妙的味道呢?
少女接受了这个交换,或者说,这场残忍恶毒的游戏。
而最终,她做到了。
她的心是一片白日青天,她的妹妹终将活在人间。
*
回忆伴着雨丝消散,阿姐的声音于心茧深处响起,飘渺而空灵。
她说:“姐姐想要小阿音快乐,小阿音可以做到么?”
晓羡鱼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心茧迟迟不破——原来这茧是由两个人的心结执念交缠而成的,而晓羡鱼方才只剥开了其一。
阿姐想要阿音好好活着,想要她不再自责,放过自己。
那点意识很微弱,却在努力地挽救着阿音自毁的念头,所以无头女鬼始终没能伤害到阿音。
除了最后在洞中那一次,残魂中的意识越来越微弱,源自阿音的执念占了上风,无头女鬼现身伤害阿音,被商小公子及时拦下。
晓羡鱼没有听到阿音的回答,只是在良久的沉默过后,那温暖的光终于一点点漫开,将黑暗尽数吞噬。
心茧终于瓦解。
*
晓羡鱼的意识一瞬回笼,她有些恍惚眨了下眼睛,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旁响起。
“小仙姑。”那声音泠泠带笑,温润而久违,“可还好么?”
晓羡鱼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视野尚有些朦胧,青年的眉目好似宣纸上浮出墨迹,渐渐明晰。
奚元正垂眼望着她。
晓羡鱼此时靠着石壁坐在地上,因为昏迷,她姿势歪歪斜斜,半个身子几乎陷在奚元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