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婴孩最娇气了,立不住不是常有之事?”史婆子振振有词,见媳妇眼露凶光,忙低眉顺眼装鹌鹑。
  听罢,莫婤眉头紧锁,打响设嗣昌局分局名声,开接生馆,果然迫在眉睫啊!
  “娃排出的粪中若有这样的虫,应就是药起效了,你等需细细留意至粪中再无此虫……”
  暂时按下忧心,同他们细细交代后,莫婤见女官们已登记好此家户籍,便告辞去往下一条街。
  此后,她尤其留意门上挂谷草的人户。依晋汾两地风俗,生女挂无根谷草,生子挂有根谷草束。
  书香门第产子后,还会将带根的谷草束分作十把,用泥塑形扎成窗户,再于窗格正中钉上瓷碗、木杓各一个,竹筷一双,挂于门上,取“十年寒窗,步入仕途”之意。
  “咚咚咚——”
  莫婤一行人又扣响了一扇半掩的柴扉,小厮正领着他们入院,她就瞧见灶台旁一约莫五六岁大的男童,正对着药炉子撒尿。
  停下步子,她低声问道:“这是在干甚?”
  “哎呦,失敬失敬!”小厮忙挡住女官们的视线,满脸愧色道,“大人们来得突然,更未曾想这般多女子……给这药添引子呢,童子尿大人们听说过罢?”
  又是一家不经消毒杀菌肆意妄为的,她已觉麻木了,三两下制止讲明原由后,在这家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拈出一堆线虫。
  这家人除了在婴孩的脐上塞了羊粪,连妇人脐上也填满了,美其名曰——舒缓产后腹痛。
  “官人你别不信,方生完时痛得我死去活来,这才过了三五日,竟愈发不疼了。”
  此话一出,女官们皆沉默了。
  嗣昌局的女官们就算不是稳娘出身,也看过莫婤撰写的助产书,更在毓麟居见习、学习过数月,皆知此不过是到了宫缩痛平息的时日了。
  “愁人啊!”
  夜半,她同长孙无忌一道沐浴后,懒洋洋地窝进他怀中,边想法子,边以他腹为纸理络思绪。
  见她郁闷,他忙柔声安慰道:“是你将长安生养之事治理得颇善,方觉不适,此前京师不知何为消毒无菌时,不也这幅做派?更别说此等偏远之地了。”
  心头的阴云散了些,她摸着他精瘦的腰身,上头附着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得有些咯手。
  食指在上头点点圈圈,忽觉指尖有些水汽,纹理分明的腹肌上竟蒙了层细汗。
  须臾间,天旋地转,她被压在他的身下。
  “夫人可否满意?”他喑哑着嗓子道,“有未想到对策?可须为夫身体力帮忙?”
  原还偷偷笑得狡黠的莫婤,忽而双颊绯红凝露,檀口微张娇嗔道:“自是想到了。”
  “那方才,夫人就是装着顽?”他轻柔地问道,就见被识破的人儿青丝拂拂,敛下羞眸,桃腮熟透了。
  “不不不,方方想到的!”她连连否认,努力藏住潮意。
  “小骗子。”他轻笑两声,未同她计较,掐着初夏熟透的桃尖,缓缓低头,啮住夏日红艳诱人的樱桃。
  翌日,莫婤又同女官们忙碌了整日,临近傍晚方回了嗣昌局在城中的办事处——嗣昌局分署。
  稳娘们早已等在署内,见着她忙将城中商铺分布图翻了出来,上头标明了她们觉着不错的铺子。
  因晋、汾多风沙,她率先考虑城中心的铺子,选了间临近汾河穿过城中的支流、靠近嗣昌局分署、车马皆通的便捷之地。
  正同稳娘们敲定细节,嗣昌局分署外的大鼓,竟被鸣响。
  众人骤然起身跑了出去,领头的莫婤刚踏出署门,就被百姓们团团围住。
  “大人救命!”
  “大人救救我家孩儿罢!”
  “大人行行好!”
  原是昨日莫婤给药的那些人户,皆于今晨开始出恭,因她特意嘱咐,大伙儿翻找了大半个白日的粪桶。婴孩们俱排出了长虫和虫卵,用药的妇人们更严重些,多是几寸长的虫丝。
  最让百姓们恐惧是,黄昏后一妇人竟排出十尺长虫。
  这消息瞬时长出了羽翼,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皆坐不住了,四处打听女官大人们的办公之所。
  “尔等俱安!”
  莫婤高声喊道,原本喧闹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大伙儿皆哀求地望着她。
  第137章
  四月的汾州,黄沙漫天。
  风糊得百姓们眼眶通红,却仍固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婤。
  她环顾四周,掷地有声地道:“家中方产子敷过羊粪的,明日携子于我署领药,其余人容我等备药三日,定帮大伙儿排虫!”
  听罢,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方归顺唐军,此前长期遭乱军欺压,虽再生不起反抗之心,却也难对其燃起信心。
  事关生死,他们方走出院门,望上天垂怜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惜仍只得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署门前守卫森严,各个威猛士兵手持锋利长枪,目光如炬地戒备着,他们眼中的光渐渐熄灭,垂头丧气地缓缓离去。
  “明日,你们定要来啊!”
  卢晓妆见众人不信,忙高声恳切道。有孩童和妇人回头望着她苦笑,却被婆母、夫君拽走,未留下只字片语。
  翌日,天已青光亮,署中果然只零星来了十几户人家,犹犹豫豫给出五枚铜钿后,徘徊许久方用了药,还走得悄无声息似在做贼。
  女官们备药忙了整宿,还专门留出今日的空闲,如今却只能撑着脑袋、打着哈欠,百无聊赖。
  “有人吗?”
  忽而,一道童稚声响起,女官们皆望过去。
  一约莫六七岁的小郎君,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婴孩。他衣衫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背上捆着的襁褓却是灰扑扑的,还能瞧见油渍。
  “能给我阿妹一幅药吗?她不哭不闹很乖的。”
  小郎君抿着唇、红着眼道,搜摸了半天,终从内包中取出两枚藏得严实的铜板,咬咬牙又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道,
  “这些够吗?若不够,我同你们跑腿还上!”
  众女官瞬时觉心头发酸,望向上首的莫婤。
  莫婤起身行至小郎君身旁,只收了他手心的两个铜板,柔声道:“这些就够了。”
  帮着小郎君解下背女婴的结,王清歌方揭开襁褓,骤然发出声惊呼:“啊——”
  女婴肚脐处的羊粪已被强行扣下,除未清理干净的羊粪外,还有指甲挖破的血痕和线虫残留的断段。线虫未被完全取出,就算残留一丝,也仍会存活生长。
  “畜生!枉为亲人!”王清歌少见地带着哭腔道。
  莫婤眉头紧锁,摸了摸女婴的额间、腋下,滚烫无比,又拍了拍其脚心,只能闻丝丝猫叫般的轻哭。
  “快!病危了!”
  把脉片刻后,她高声疾呼,抱着婴孩快步入内,懂医术的女官们迅速跟上前来,或配药、或碾药、或燃炉……有条不紊,配合默契。
  卢晓妆拉着小郎君去冰窖取冰、去药房买药、去井口取水……小郎君颇为听话懂事,将她交代的事办得稳妥又周到。
  待两人备好屋内要用的物件后,他方颤抖着攥紧她的衣角问:“我妹妹,是病重了吗?”
  踌躇半晌,卢晓妆还是诚实颔首,眼泪瞬时从小郎君眼角落下,又被他猛地擦掉:“我不能哭!妹妹一定没事的!娘还等着我们呢!”
  “还要冰!”
  屋内又传来道指挥声,小郎君骤然起身,飞速跑到冰窖,提着桶冰又冲了回来。
  待众女官忙到日上中天时,终是将女童救了回来,同她饮下驱虫药后,方将其还给了小郎君。
  “我能带着妹妹在这里住两日吗?”
  小郎君犹豫许久,挂着泪的脸羞红,惭愧地问道。女官大人们救了他妹妹,他却还厚颜无耻地让她们收留两日。
  轻抚上小郎君的头,莫婤蹲下身问道:“不回家,父母会担心的。”
  他眼露挣扎随即道:“我不回去,他们只是担心;我若回去,妹妹就没命了!”
  小郎君名唤阿贵,家住两条街外的九巷,昨日他是同爹娘一道来的嗣昌局求药的,回家后正兴高采烈地逗弄着朝他甜笑的妹妹,就闻爹娘在外间吵得不可开交,他轻轻将房门推开条缝听着。
  “谁知她是不是骗子!”
  “不是问了史大娘?我们得早些去,万一没药了!”
  “不去,这些贼人定是想将我们的钱哄了去。”
  “你丧良心,这可是你闺女。”
  “果真是赔钱货,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最终祖父同邻里商量后一道拍板,不去嗣昌局当冤大头,祖母同父亲硬扣出了妹妹肚脐中的羊粪,还找了个拈猪毛的木夹扯线虫。
  娘亲拼命阻止,却被打倒在地;他上前阻拦,却被祖母紧紧抱去一旁。
  瞧着朝他笑的妹妹渐渐从嚎啕大哭到嘤嘤低泣,晨时更没了声响,他翻出藏在鼠洞的铜钱,趁着祖母、父亲上工、祖母出屋买菜时,背着妹妹跑出来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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